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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國民族精神所在我常常說,除非過去數千年的中國人都白活了,如其還有他的貢獻,那就是認識了人類之所以為人。而恰恰相反地,自近代以至現代,歐美學術雖發達進步,遠過前人,而獨於此則甚幼稚。二十多年來我準備寫《人心與人生》一書,以求教當世;書雖未成,而一年一年果然證實了我的見解。在學術發達,而人禍彌以嚴重之今日,西洋人已漸悟其一向皆務為物的研究,而太忽略於人,以致對於物所知道的雖多,而於人自己卻所知甚少。(1)(《觀察周刊》第1卷2期,潘光旦著《人的控製與物的控製》一文,說目前的學術與教育,已經把人忘記得一幹二淨,人至今未得為科學研究的對象,而落在三不管地帶。美國人嘉瑞爾(AlexisCarrel)著《未了知之人類》(Man#theunknown)一書,亦有概乎此而作也。)最近學者乃始轉移視線,而致力乎此,似乎還談不到什麼成就。

何以敢說他們幼稚呢?在現代亦有好多門學問講到人;特別是心理學,應當就是專來研究人的科學。但心理學應該如何研究法,心理學到底研究些什麼(對象和範圍),各家各說,至今莫衷一是。這比起其他科學來,豈不證明其幼稚!然而在各執一詞的學者間,其對於人的認識,卻幾乎一致地與中國古人不合,而頗有合於他們的古人之處。西洋自希臘以來,似乎就不見有人性善的觀念;而從基督教後,更像是人生來帶著罪過。現在的心理學資借於種種科學方法,資借於種種學所得,其所見亦正是人自身含著很多勢力,不一定調諧。他們說:“現在需要解釋者,不是人為什麼生出許多不合理的行為,而是為什麼人民然亦能行為合理。”(2)(語出心理學家麥獨孤(McDougall),麥氏擅說本能,亦被玄學之譏。)此自然不可與禁欲的宗教,或把人身體視為罪惡之源的玄學,視同一例;卻是他們不期而然,前後似相符順。

恰成一對照:中國古人卻正有見於人類生命之和諧。——人自身是和諧的(所謂“無禮之禮,無聲之樂”指此):人與人是和諧的(所謂“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者在此);以人為中心的整個宇宙是和諧的(所以說“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讚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等等)。儒家對於宇宙人生,總不勝其讚歎;對於人總看得十分可貴;特別是他實際上對於人總是信賴,而從來不曾把人當成問題,要尋覓什麼辦法。

此和諧之點,即清明安和之心,即理性。一切生物均限於“有對”之中,唯人類則以“有對”超進於“無對”。清明也,和諧也,皆得之於此。果然有見於此,自爾無疑。若其無見,尋求不到。蓋清明不清明,和諧不和諧,都是生命自身的事。在人自見自知,自證自信,一尋求便向外去,而生命卻不在外。今日科學家的方法,總無非本於生物有對態度向外尋求,止於看見生命的一些影子,而且偏於機械一麵。和諧看不到,問題卻看到了。其實,人絕不是不成問題。說問題都出在人身上,這話並沒有錯。但要曉得,問題在人:問題之解決仍在人自己,不能外求;不信賴人,又怎樣?信賴神嗎?信賴國家嗎?或信賴……嗎?西洋人如此,中國人不如此。

孔子態度平實,所以不表樂觀(不倡言性善),唯處處教人用心回省(見前引錄《論語》各條),即自己訴諸理性。孟子態度軒豁,直抉出理性以示人。其所謂“心之官則思”,所謂“從其大體……人其小體”,所謂“先立乎其大者,則小者不能奪”,豈非皆明白指出心思作用要超於官體作用之上,勿為所掩蔽。其“理義悅心,芻豢悅口”之喻,及“怵惕”“惻隱”等說,更從心思作用之情的一麵,直指理性之所在。最後則說“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何等斬截了當,使人當下豁然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