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以恐懼修省。及其殂落,則稱天而諡,動以名譽,名曰幽厲,百世莫改。(見《飲冰室合集》,文集第十冊《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一文,中華書局版)
以我推想,這其間亦許多少有點事實確曾存在於古;然要必經過儒家一番渲染無疑。儒家崇尚理性,自然要加以鼓吹倡導,以求確立此一製度。但單是有曆史根據和有人倡導,還不夠;須待封建解體,而後事實上確有其必要與可能,此一製度,乃得確立。試分別言之。——
封建解體,全國權力集中統一;此時其權彌重彌專,其需要自己警覺反省者乃彌切。這是一點。再則,此時皇帝一個人高高在上,陷於力孤勢危之境(參看前章),為求他的安全,亦是為大局求安全,此一需要彌見真切。這是更要緊之一點。可以說,其成為必要即在此。同時,因為封建之世,大大小小之君主甚多,此時通統化為官吏。所以過去偏於警覺國君一人者,現在就發展到監察多數官吏(不過說話仍對皇帝一人說話)。這又是一新的必要,基於這些,此一製度乃以確立。曆代製度之因革損益,此不細數。大抵上則對皇帝諫阻封駁,補闕拾遺;下則監察內外,糾彈百僚,以至風聞言事。此外遇有災異大難,更下詔求言,下詔罪己,策免三公,等等。凡此種種,怕是任何中古政治所未見,不能不說是中國的特色。然而你明白其由來,亦就不詫異了。
孫中山先生倡五權憲法,其監察考試兩權,自謂從中國政治製度得來。論者亦都承認二者為中國所特有。然更須知此兩製度原是相因而至,且有其相成之妙。特殊之中國政治,正要他們合起來才構成。按後世考試製度本於隋唐,上溯則為兩漢選舉。更上,則戰國之“薦引”、“上書”、“養士”,又實為其先導。(1)(參見409頁注(1)。)更追上去,還有其根苗於古。總之,是從民間吸收新分子參加政治,統治被統治之間得以流通的那種事情,不必拘言考試,而其製度之建立,則須斷自封建解體以後。在前,不過階級壁壘不嚴,及其製度既立,便是階級壁壘之撤除。這又是任何中古政治所未見。然而正就是此一製度浸浸建立的時候,亦就是前一製度種種必要(君權重且專、皇帝一人孤危、官吏增多)浸浸顯露的時候。讀者試加回想,不是嗎?再則,前一製度自然是在引起當權者自己警覺反省,但最能促其警覺反省的,乃是與他不同的意見,是他圈外的意見,更要緊是被統治一麵的意見。前一製度之真正意義,與其看做糾正個人過失,不如看做謀上下意思之流通。然而說話之人的流通,又是意思流通之本。假如人不流通,所謂“有言責者”僅限於一小圈,則意思之流通便幾乎不可能。所以言路實因仕途之辟而得其基礎。後一製度不但為前一製度開出其必要,抑且供給以其可能。所謂相因而至,相成之妙,指此。設若兩種製度各得發揮,而又借著廷議廷推,互得配合運用,各達於其可能之理想地步;則一切在位者既皆以合法程序來自民間,一切政府措施又悉能反映乎民意。那高高在上端拱南麵之皇帝,要不過象征全國政治之統一而已,雖權力一元化又何害?所謂特殊之中國政治,要他們合起來構成,指此。
以上是說封建解體後,中國政治之大趨向,及其所向之鵠的。除了有時倒退之外,從未變更此趨向。正為理想始終未達到,而又非無其可能,所以人們總抱著希望在努力。——努力實現其製度所應有者,或修繕其製度,乃至重新調整之,卻未嚐舍此而他謀。那麼,是否後勝於前,可以見出其一步進一步呢?此亦未能。除細節上有些講求外,根本不見進步。盡管不見進步,而二千年間經過多次之改朝換代,竟亦沒有新思想或不同的運動發生。那麼,是否中國人太笨呢?亦不是。此其故,約言之有三層:第一,任何政治製度莫不基於其社會內部形勢外麵環境而言,其中,內部形勢尤為主要基礎。中國自封建解體後,社會形勢散漫,一直未改。而沒有新形勢,則人們新的設想新的運動不會發生。在散漫形勢下,權力之一元化是不會變的。權力一元化不變,其救治之道隻有這多,沒有新鮮的。第二,中國製度似乎始終是禮而不是法。其重點放在每個人自己身上,成了一個人的道德問題,它不是借著兩個以上的力量,互相製裁,互相推動,以求得一平均效果,而恒視乎其人之好不好。好呢,便可有大效果;不好,便有惡果。因此,就引人們的眼光都注到人身上,而不論是向某個人或向一般的人要求其道德,都始終是有希望而又沒有把握的事。那麼,就常常在打圈子了。二千餘年我們卻多是在此等處努力。第三,中國曆史已入於循環中,為重複之表演,可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