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所雲“由文化和政治影響了經濟,似由心到物,由上而下”,……亦皆於此得其著落。
何謂從身體出發?又何謂徑直從心發出來?這就要回到第七章所講那許多許。身體為個體生命活動之具,是人類與其他動物所同有的。心在其他動物雖不是沒有,但其心思作用大多掩沒於其官體作用中,而不易見。獨至於人類,官體反應減低而心思作用擴大,才可說有心。心思作用原有理智理性兩麵,這裏又單指理性為心。所謂從心發出者,正謂從理性發出。因此,“理性早啟”,“文化早熟”,可算同義語。何以必指理性為心?前曾說:一切生物均限於“有對”之中,唯人類則以“有對”超進於“無對”。隻有理性是人類生命“無對”一麵之表現;而其“有對”一麵之活動,或運用理智,或不運用理智,卻莫非從身體出發。原意在以“有對”“無對”作中西之比較,故於此言心,即單指理性。
何謂“有對”?何謂“無對”?展轉不出乎利用與反抗,是曰“有對”;“無對”則超於利用與反抗,而恍若其為一體也。人類本於其生物之要求(個體生存及傳種),其一切活動恒不出乎有所利用與有所反抗;而利用之中每含反抗,反抗之中每含利用,利用反抗正自難分。此即所謂“有對”。還有許多活動——例如好名爭勝——看似與那些要求不甚相關,但其落於“有對”之中,固極顯然,其為從身體出發,並無二致。隻有超越這些,或發乎向上之心,或發乎同體之情,內有自覺而外無所為,斯乃所謂“無對”。理智原不過是工具,有時順乎理性而顯其用,則同屬“無對”,但最多是為身體所用,以應付外麵,那便落歸“有對”了。我們對身而言心,指理性而不指理智,其義亦在此。
明白這些,再看上文討究所得,則於我們說西洋“從身體出發”,中國“徑直從心發出來”,應不難得其解。然身心關係之間,尚待一說,庶幾早熟之論可以明白。
中國文化為人類文化早熟之論,餘發之於二十七年前(見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當時見解是這樣的:古希臘人、古中國人、古印度人在人生態度上之不同,實為其文化不同之根本。而此三種人生態度實應於人生三種問題而來。即:第一態度適應於第一問題,第二態度適應於第二問題,第三態度適應於第三問題。由於問題淺深之不等,其出現於人類文化上實應有先後之序。從而人類文化表現,依之應有三期次第不同。本來人類第一期文化至今還未得完成,而古中國人在文化上遽從第二問題第二態度以創造去,古印度人遽從第三問題第三態度以創造去,所以就說它是早熟。今本書隻比較中西,印度且置不談。見解大致如前未變,說法稍有不同:第一問題即人對物的問題;第一態度即向外用力的態度。現在總說作:從身體出發。
第二問題即人對人的問題;第二態度即轉而向內用力的態度。現在總說作:從心(理性)出發。
一般生物總要向外界爭生存,而由吾人向外看,一切皆物。此“物”包含一切生物無生物乃至其他人類都在內。生存問題則發生在身體對外物之間。身體為爭生存之具,而同時主要亦就是為了身體生存而爭。第一問題徑稱為“身體的問題”亦不為過。此問題居一切問題之先,人的心思聰明首先是為它而用。眼向外看,耳向外聽,手向外取,心向外想……這都是自然趨向。而必從前麵對方下手,變更外在條件,改造客觀環境,以為問題之解決,亦是一定的。這就所謂第一態度,其實亦就是生來身體的態度。當人類本第一態度適應第一問題而不斷活動,有所解決,那種種活動正是從身體出發;其所解決種種,即屬第一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