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又放下。爺爺聞聲又回到了屋子裏,我看到爺爺,竟然朝他伸出了手,這一動作,差一點把大家嚇掉了魂。最先從驚恐中清醒過來的是爺爺,他把兩手放到我的小包上,奶奶以為他要拍拍我,誰也沒想到,從來沒抱過小孩子(那時我軟得像一根麵條,沒做過母親的人一般不敢抱)的他竟然把我抱起來了,當然,他抱得很不得法,他完全把我當成一個大孩子,他讓我的頭朝上,肚子貼在他的肚子上。這樣,我就有了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擁抱,我們都感到了彼此的心跳,這次擁抱使我們之間的神交變成了心交。從此,我和爺爺寸步不離。不過,那次擁抱做得不太自然,尤其是我,有點被迫的樣子,因為整個過程,我的頭都在那裏亂晃,像隻剛剛被抓的大蛤蟆。讓大家奇怪的是,擁抱之後我的哭聲輕了。奶奶出去拿來了米湯,當第一勺米湯倒進我的嘴裏時,我又嚎啕大哭起來。爺爺把奶奶的米湯推開,不顧大家的反對抱著我出來了。當我們走到西堂屋門口時,我聞到了那股撲鼻的藥味,這也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停了哭,把頭往爺爺的懷裏拱去,一種本能使爺爺突然明白了我的要求,他急忙招手讓奶奶把米湯端過去,這樣,我就吃到了人間的第一頓飯。
後來,也就是我見到天光的第二天,我吃到了第二頓飯,這一次是母親的奶。母親為了讓我吃奶,費盡了心機,可還是不能如願,她的奶像噴泉一樣灑在我的臉上,一點也進不到我的嘴裏,奶奶說,不如讓他爺爺抱著……下麵的話,連奶奶都覺得不好意思出口,但大家都知道奶奶想說什麼。那真是一個大膽的設想,但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呢。爺爺又一次把我抱到懷裏,我們四目相視時我就不大哭鬧,接著,爺爺躲開我的目光,歪著頭把我送到母親的[rǔ]房上,我給了爺爺麵子,果然吮了起來,可吮了沒幾口,我又把奶頭吐出來哇哇大哭。爺爺又一次把我抱起來,出了屋,幸虧那是個夏天,否則這樣出出進進地非把我弄出病來。爺爺不經意地在藥房門口停住,我的哭聲戛然而止,接著我又把頭朝爺爺的懷裏拱去。這一次,爺爺終於明白了毛病出在什麼地方。他讓奶奶叫來了母親,母親坐在藥房門口的凳子上給我吃了奶。此後,我每次吃奶都必須在藥房門口,就是說,我必須聞著藥味才能進食。天氣冷了,藥房門口已不適應喂奶,為了怕我聞不到藥味哭鬧,爺爺包了一大包藥掛在床邊的房梁上。那裏麵有熟地、焦術、黃芪、當歸、枸杞子、續斷、炒扁豆……共計二十五六味藥,那都是我在母親的子宮裏熟悉的老朋友。
幾十年後,我在整理爺爺的醫案時發現了如下的資料:吾兒媳遍用仙家醫方五載未果,今用此方(即開始時我所列的藥方,隻是調整了一兩味藥,劑量用老製錢)一劑見效,精心調料九月餘,終得一孫,碩壯無恙。家人喜之動容,啼淚漣漣。在這些文字的下麵,又有字跡和墨色與前不同的文字,估計是後來補上的:今見孫兒有疾,初似食道不暢,食不下咽,偶在藥房得以初乳,後必在藥房或可聞藥味處給乳方可食之。狗娃初識藥櫃,目光如炬,目不轉睛達飯時有餘。吾觀其狀甚喜,吾娃兒定天賜傳人也。
由此可見,我作為傳人已經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了。
爺爺的記載沒有誇張,基本記錄了我初到人世的情形。那個掛在房梁上像地球儀一樣的藥包,暫時解決了我離不開爺爺的問題。當我想發脾氣,或想吃奶時,母親一定把我抱到那個藥包底下,有時母親還推它一下,它就一圈一圈地轉,它轉動時就會送來比靜止時更濃的氣味,不僅如此,它轉動的形狀也吸引了我,那可真是一件少有的玩物,現在想起來,它轉起來很像電影《地雷戰》裏民兵造的土地雷,隻是它永遠不會在我的頭頂上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