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哥哥身上犯了大錯誤。他不該讓我父親去城裏念書,也不該讓我哥進城念書。奶奶說:“讓孩子們進城念書不是你的錯,當年你不是也想進城念書?那時辦不到,現在辦到了。誰不巴望自己的孩子往高處走,是他們自己不爭氣。”
“這樣下去,整天舞拳弄棒的我們家還不成了校場?”
“孩子一人在外,習點武藝是為了防身,也沒什麼壞處,要不也得讓家裏牽掛著。”
“倒是不如沒有武藝讓人放心。我什麼拳也不會,誰來和我打架?”
我看出爺爺和父親在教育孩子問題上存在著嚴重的分歧,這種分歧當然影響到我和哥哥,我們成了兩種不同性格的人。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和哥哥成了兩種人不僅是個教育問題,而是我父親身上天生就含有造成兩種性格的骨血,他既可以造出我,也可以造出我哥。這條原則也適用於爺爺,他不應該要求父親像他一樣。那時弄不懂這些,隻知道父親不如爺爺厲害,父親不如爺爺對我好,別看他收拾了欺負我的人,他也一直想找機會收拾我,他說他不喜歡我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個男人。可他一直沒有機會下手。
有一次,父親趁爺爺出診,奶奶不在,又一次把我綁了起來,這一次他沒有把我綁在床頭上,他把我綁在了院子裏的樹上。我想這一次是非挨打不可了。從小沒挨過打的我因為不知挨打的滋味,倒也不怎麼害怕,甚至有點想讓父親打一打的念頭。那一刻,我像洪常青被綁在大樹上一樣大義凜然,那種感覺真是不錯,無助和劣勢並不都給人沮喪和悲哀,有時它會讓人覺得崇高。我就那樣看著父親喘著粗氣哆哆嗦嗦地往我身上纏著繩子,大概父親得著這個機會不容易,就像第一次見情人一樣,他顯得特別緊張激動。他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些好笑,爺爺出診不可能馬上回來,奶奶也剛出去,他完全可以沉下心來,心平氣和地慢慢綁,慢慢打,這樣慌慌張張的即使打了也不能盡興。母親像隻沒頭的蒼蠅一次次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我不知道她過來過去的到底想要做什麼。父親的繩子差不多纏好的時候,母親跪下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他大呀,你忘了這孩兒來得多不易啦,他要不是和我喝了那麼多苦藥怎麼能變成這樣啊,他大呀,別強求他啦……你要想解解恨就打我吧,可千萬別打孩子……”母親哭得說不下去了。父親舉著鞭子真的朝母親走去,我的心涼了半截。他把鞭子高高地舉起來,說:“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娘既然袒護他,我就先打你,讓你知道你生了個什麼東西,上回你告密沒打成,這回要先把上回的補上。你不要以為打了你就算完了事,你要打,你的犬崽也要打,這麼沒出息的東西要他何用?”母親抬起頭,看著父親手裏嶄新的鞭子,那是父親專為懲罰我買的,沒想到這回要先落到母親身上了。“看在夫妻的份上,你就打我吧,這個娃兒身子弱不經打,一打就得出事呀。”“一打就出事,那好,我先把他回了爐,省得大家操心。”
八
父親舉著鞭子又一步步朝我走來,我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看著父親過來,我竟然有些激動,我在心裏暗暗地給他的腳步聲配了樂,那音樂就是我最愛聽的爺爺在搗筒裏的搗藥聲。父親走到我跟前,我看見那隻高高舉著的鞭子和鞭子下麵的胳膊,我第一次發現父親胳膊上發達的肌肉,那是我和爺爺不具備的。我順著胳膊往下看,又看見了他的胸大肌,補充一點,早在捆好我以前,父親就把上衣脫下來扔在地上,赤膊上陣了。父親的鞭子落下來之前,他還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差點讓我笑出來。他說:“你還有什麼好說的?”他把這件事整得太正規了,就像對一個即將開刀問斬的死囚一樣問我還有什麼後事要辦。我搖搖頭,我想那時用不著說什麼話了,再說,說話又要耽誤工夫,那鞭子就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落到我身上。可時間都讓父親耽誤了,因為他舉鞭子的時間太長了,這麼長的時間正好讓一個小腳女人走到我和父親之間。她一把奪下鞭子,指著父親說:“他要說的話我來說,你給我解開。”父親猶豫了一下,把我身上的繩子解開了。我有些失望地從那棵樹下走開,可能因為捆得時間太長,我的手腳麻木,渾身發軟,走了兩步就趴到地上。奶奶像看到一隻玻璃瓶子掉在地上一樣撲過來扶住我,嘴裏不停地嘟嚕著:“哎喲我的兒,哎喲我的兒……”她以為我不知道受了父親多少折磨,她的臉拉得老長。我知道父親這回惹了大禍。果然,奶奶走到樹下,指著地上的繩子對父親說:“過來。”父親走過去。“綁上。”奶奶的聲音威嚴無比,我都覺得有些害怕。父親撿起繩子乞求地看著奶奶。這時,一直跪在地上的母親也趕緊給奶奶磕頭:“娘,饒他大一回吧,當著孩子的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