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他要來接替我了,但他朝我擺擺手,讓我繼續給病人看病,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一邊,直到我把那個病人送走。
送走那個病人,我問爺爺:該你坐在這裏了吧?他笑笑說:不急,還有一件事沒做呢。
一件什麼事呢?
他說:你長大了,我們家的事也該讓你知道了。
幾十年後,爺爺的話變成了李奶奶的台詞,她給李鐵梅講了一段英勇悲壯的革命家史,而爺爺卻給我講了另一種家史,那是一段可以世代相傳的故事,那故事和李奶奶給鐵梅講的家史一樣,都讓我永誌不忘。
這故事離現在已經很遠了,遠得都讓我懷疑它的真實性。
這故事的主角是山西人。他的祖先是不是山西人不得而知,也許他的祖先是西安人,或是洛陽人,因為他的家譜上總是沾著皇族的邊,一千多年的事了,誰也無法考證那個李世民或李淵是不是他們的老祖宗。但他們堅信那是他們的先人,他們的血管裏依然流著高貴的血。這些流著皇族血的人就是我們的祖先。據說,我們的祖先還認識朱元璋,說朱元璋在山西的時候也喜歡吃悶麵,悶麵裏還要倒很多醋。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那個喜吃悶麵加醋的人,日後竟當上了大明王朝的天子。
朱元璋坐在北京城裏,聽說山東那邊人煙稀少,很多耕地閑置,便下了一道詔書,從山西選一些人去種地,王土豈有閑置之理。我們的祖先在移民之列。他們托人給朱元璋捎信,但還沒等到天子的回信,他們就起程了。那個用白絹寫成的信估計是讓捎信人縫了衣服。同行的有一個富賈,那是一個靠賣藥起家的人,他是外省到山西賣藥的。大家都不知道他從哪裏來,也不知道他要到哪裏去。他聽說大批移民開往山東,也動了去山東做生意的心思。他把藥都換成了銀子,但就是一批細藥一時不好處理。誰能一下子拿出足夠的銀子買下那麼多細藥?行期逼近,他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把那些藥打點裝車上路。
那是一個酷熱的暑季,他們沿著驛道前進,但路上還是有些擔心。聽說從山西到山東的路途上,要經過很多紅胡子的地盤,那些紅胡子可都是殺人越貨的好手,一旦讓他們盯上,那後果就不堪設想。因此我們的祖先和那個藥商日夜兼程,不管風天雨地,一刻也不敢耽誤。套在車上的小毛驢很快就累死了。他們完全可以再買幾頭驢,甚至幾匹馬,但他們沒買,他們自己拉車了。那是怎樣的苦力喲,我們實在無法想象。但一代代人都記住了這次艱難的長旅,並用這次長旅的精神持家創業。
皇族的後代畢竟沒有生活在皇宮裏,他們的體質比那個細皮嫩肉的藥商好得多。開始的幾天,他們也有些不適應,但很快他們就不覺得難以承受了。而那個藥商卻一天不如一天。他們隻好幫他拉車,到最後他就坐在車上了,盡管這樣,等到了地方,藥商還是一頭從車上栽下來。他躺在剛剛鋪上麥草的土炕上,頭枕著裝滿銀子的褡鏈,兩眼死死地盯著我們的先人,直到咽氣也沒說出一句話來。
我們的先人叫來了村裏的頭人,頭人看了看藥商的臉吸了一口冷氣,他從屋子裏退出來,像自言自語地說:“真奇怪,這是得的什麼病呢?怕是得找個人看看吧。”
這是一種威脅,找什麼人看,還不是找法醫看。當然,那時不叫法醫。
三十三
頭人走後不久,就有一夥官人擁進院子。一個體麵的老人揭開藥商臉上的布看了半天,又讓人把他的衣服解開,藥商的胸上和臉上一樣,布滿了大片的紅赤斑紋,兩步之外看去像織錦上的紋彩。老人蓋上藥商的臉和胸,走到我們的先人跟前:“他臨死的時候哪裏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