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段(1 / 3)

世民、李淵的名字,那上麵有李盛奎、李蘭英、李蘭香(爺爺的兄弟)的名字,也有父親的名字,那是我以前一百三十多代人的族譜,還有一些人物的生卒年月和出生地及官職成就等有關資料。我不知道那些名字和有關資料是從哪裏查到的,更不知道那些名字和資料的可信度有多少,就算是他的憑空杜撰,那也是一部傑作,那是一部家族史,他差不多把李氏家族的曆史追溯到文字記載的初始。這令中國那個最久遠最受人尊敬的孔氏家族也望塵莫及。

但我相信這不是他的憑空杜撰。如果那樣他就用不著用兩年六個月的時間在外遊蕩了。在他伏案疾書的間隙裏,他常給爺爺講他的遠行。當爺爺再給我講這些故事時,我很難把它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裏。我沒有耐心聽那些冗長的先人故事,隻有極其精彩的才會留在我的腦子裏。多少年之後,那故事也走了樣,它添上了我的想象和補充,但我還是舍不得把它們丟棄。有了那些故事,我就能把他從藥鋪林裏、從那塊石碑底下喚回來。讓他帶著我,他懦弱的重孫,一起回到過去,回到那些神秘的時間裏。

那個秋季也是無法忘記的。那是藥鋪林家族中一個重要的時刻,那個秋季像堅硬無比的花崗岩一樣牢牢地壓在我的記憶深處。還有那種聲音,叮叮當當,那是硬碰硬的聲音,那是鐵器擊打石頭的聲音,那種聲音可以穿透土地,穿透岩石,凝刻在時光裏。多少年過去了,那種聲音仍然可以穿過時空從遙遠的過去飄進我的耳鼓。

一夜之間,院子外麵的空地上就堆滿了石頭,那石頭有長有短,但都是四麵見方的,那是泰山山脈裏最好的石頭,那種石頭隻有半山腰裏才有。我想,那時李盛奎蓋房都不一定舍得買那種石頭。六七十個石匠在石頭卸下的第二天就坐在上麵開工了。他們像繡花一樣把那些石頭雕成一塊塊石碑,又有五六個人在碑上寫了字,那字有各種字體,是經得住時間推敲的。還有幾個畫匠,他們在每一塊碑上畫了東西,想必那些東西是一代代人的標誌。我看著那些像鳥又像雞像人又像獸的東西,覺得好玩,那是李盛奎給他的後人刻在石頭上的小人書。他要在藥鋪林的墳前留下他的傑作--不怕風吹日曬的小人書。

三十五

石碑很快刻好運到林上。那些石碑,大大小小五百五十一塊,五百五十塊立在了它應該在的位置。剩下一塊石碑麵朝底臥在那裏沒有立起來,大家把它翻過來,那上麵刻著李盛奎的名字。

那塊碑就躺在藥鋪林最東邊的一塊空地上,那也是藥鋪林惟一的一塊空地了。李盛奎提前給自己選好了地方,他將在那裏安息。

那是怎樣的一個碑林,清一色的花崗岩上一道道白杠清晰可辨,走在那些林立的石頭間都能聞到它的氣味。

在那個秋季裏,我們的五百五十個祖先站起來了。它們不再發出石頭的氣味,它們被周圍的野花熏香了。它們的眼睛盯著你,和靄可親。

藥鋪林靠什麼延續下來?

以前去藥鋪林時隻覺得那是一片一眼看不到邊的荒塚,墳頭和墳頭之間的地上,爬滿了一種叫拉拉秧的青稞,拉拉秧開一種淡白花,好看的葉子下麵的梗上長滿了細刺。在每一座墳頭前,你都要小心,那一座座荒墳,就是用拉拉秧上的細刺來挽留走到它跟前的人。

墳頭慢慢進入了我的意識,它是一種尖塔,是一種用哭聲和泥土堆成的尖塔。這既是逝者的安息地,也是他的紀念碑。時間在流逝,石碑可能倒地,可能折損,但那尖塔卻不可能倒,也不可能折損。它有穩定的姿勢,它是從泥土裏長出來的,它跟大地連在一起,隻是時間一長,它就思念它的出生地,它就把身子縮下來,縮下來,直到變成平地。它想回到時間裏去,回到它出生以前的形態中。變成零,變成無。這必須有一個前提,必須是那個尖塔下麵沒了後人,沒有人在每年的清明、正月十五往它的身上添土。但藥鋪林不是,藥鋪林的尖塔上每年都有新土,那一鍁鍁填到塔上的泥土,讓尖塔下麵的人,永遠都留在藥鋪林子孫的記憶裏。靠了那一鍁鍁泥土,藥鋪林得以延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