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著打仗的,更沒有把老人讓人養的,除非家裏死沒了人。
那你說怎麼辦?
我說怎麼辦,叫我回去不就完啦。
你再想想吧。
軍官走了,門又關上了。
我在那間屋子裏想著。想著我的家,想著我的孩子,想著栗原小子,想著我的奶奶和父親。這是非常時期,沒有我,他們的生活一定會很困難。如果父親不那樣,他們還能好些,可現在父親什麼也做不了啦,他起床後就知道坐在牆跟裏曬太陽,如果奶奶不把他挪到樹陰裏,他就一直坐在太陽底下。有一次他看見栗原小子懷裏的李恒笑了,還朝他伸過手去,栗原小子把孩子遞過去,但他抱了一會兒,兩個人就一起摔倒了。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有好幾次在鎮子裏就走丟了,後來,奶奶就不讓他一個人出門了。在那個非常時期,大家都異常困難,沒有幾個人有錢付藥費,好些老年人得了病就在家裏等死,即使來找我看病,也隻好欠著藥費,我們家的日子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拮據,奶奶和鎮子裏的農家婦女一樣也到地裏挖野菜、撿柴火了。就是這樣的日子,怎麼能讓我放心呢?
又到了吃飯的時候。又有飯菜送進來,還有一瓶燒酒。我沒有心思喝酒,我連吃飯的心思都沒有。我把飯推到一邊,我說,你們把我帶來,你們還得把我送回去,不送,讓我自己回去也行。他們直起身,握著掛在脖子上的衝鋒槍站到門外去了。跟他們說沒用,他們不跟我接話。我說,叫你們當官的來,他們還是站在那裏不動,我的話他們像沒聽見一樣。我看出來了,我得聽他們的話,就像從鎮子上把我帶來一樣,這是他們安排好了的,那時,我不能不來,現在也一樣,我不得不留下來,這由不得我選擇。
“叫你們當官的來,告訴他我願意留下來。”
當官的很快來了。盡管被口罩捂了半個臉,可那臉上的笑容還是能看得見。他說,這就對了,這才叫聰明。
我不想聰明,可我沒辦法。
他們派人去跟我老婆說了一聲。我的老婆在聽到那個消息時,急得說出了一句日語,虧了那個報信的是個南蠻子,對北方話本來就連猜加蒙的,否則,她會露了餡。他們並沒有真讓我老婆孩子來,就算真讓他們來我也不會同意,我不會叫他們和我一樣整天住在長眼睛的炮彈底下。這話可不是瞎說,在那段時間裏,我住的房子曾三次被炮彈炸平,碰巧三次我都不在屋子裏。炮彈確實長了眼睛,它專找我不在的時候飛過來。
這回算正式穿上了軍裝。我和他們一樣了。我像變了一個人,渾身上下被那身軍服繃緊了,隻有臉還是原來的樣子,其實臉也和原先不一樣,我的頭上多了一頂大蓋帽,這是和普通的士兵不一樣的帽子。戴上那頂帽子,身邊就有些人聽你指揮,就有可能離那些長了眼的炮彈遠一點。那帽沿遮住了我的大半個額頭,隻有眼睛以下的臉還是我自己的。自己的東西也作不了主,像這小胡子,好不容易才留起來,也被剃掉了,這裏不允許它們生長。我不明白,這標誌著一個人的尊嚴和威儀的胡子到底犯了哪條軍規。
他們說,作為一個軍醫,你應該明白,如果炮彈皮或子彈從你這兒擦過去怎麼辦?他們在我長胡子的地方狠狠地擦一下,你不得包紮?你那些亂哄哄的黑毛不耽誤事?
七十五
原來如此,他們準備著槍彈往我臉上打。打這個譜可不是什麼好事,可這裏的人都得打這個譜。
按規定,他們還發給了我一把手槍。那把手槍比栗原小子父親留下的那把大一些,但比不上叛匪李誦的那一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