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因為沒有飯吃而躺在床上等死。我看了她的脈,她除了肚子裏缺少食物,沒有別的毛病。我回到栗原小子的身邊,把牙缸裏的那點東西端過來,倒進奶奶嘴裏一些,她的嘴立刻張得老大,這一口幹糧又喚醒了她沉睡的生命,我接連往她的嘴裏倒了些糊糊,她都極快地咽下去了。看她吞咽的樣子,我知道她沒什麼危險了。我又回到栗原小子身邊,我告訴她奶奶沒事了,她才重新張開嘴,可咽下一口又閉上了,這一回她的眼睛是朝躺在她身邊的李恒轉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讓我把幹糧給孩子些,但他已經永遠不再需要我的幹糧了。我不忍心把事實真相告訴她。為了讓她吃進點東西,我隻好裝著往我那安安靜靜的孩子嘴裏喂東西。那張幹巴的小臉,那張隻剩了骨頭的小臉,緊緊地閉著嘴巴,那是一種忍受饑餓的表情,也是食物即到嘴邊的表情,但食物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仍然遠離了他。
下午,栗原小子和奶奶都有了好轉,栗原小子的眼睛比先前眨得快了,她的嘴張了幾次,但仍然說不出話來。她有好多話要說,我也有好多話要說,但我們沒法溝通,她的那隻腳還沒有從閻羅殿裏拉回來。晚上,她的眼裏有了淚。我才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有救了。
這時,我才抱起她身邊的李恒。他閉著眼,頭發貼在頭皮上,嘴角上有一滴血。他長大了,長得很像栗原小子。
第二天,栗原小子告訴我,李恒說等爸爸回來,在最後的時刻,他還是嘟囔著等爸爸回來,他就那樣在等待中閉上了眼。
我把我們的孩子埋在了藥鋪林裏,埋在了我母親和那個新墳之間。那個新墳裏是我的父親,他是被炸死的。他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在困難的時候,父親突然清醒了,他要出去弄些糧食,他說鎮子裏總還有有存糧的人家,他找到了鎮長,鎮長隻給他拿出了些銀元,但銀元有什麼用呢,那時有多少錢也換不成糧食。他又到別人家去找,但都空手而歸,他就那樣找啊找,一個上午過去了,一個下午也快過去了,他的手裏還是一粒糧食也沒有。他想起了牛欄村,想起了我們常說的村長。他果然找到了村長,找到了許家寡婦,他極其羞澀地跟他們說了家裏的拮據。村長和許家寡婦都露出了為難之色,但他們還是出去給父親找了二斤多小米。父親提著那二斤多救命的小米飛快地朝鎮子跑著,他聽見了嗚隆嗚隆的聲音,也看見了一股股黑煙從鎮子裏飄出來,黑煙邊上還有衝天的火苗,沒人出來救火,也沒人在街上吆喝,大家的肚子都空著,對什麼也不在意了。父親一邊往鎮裏走,一邊嘟囔著沒人救火的事,突然,一發炮彈落在他的跟前,他的頭立刻和脖子分了家,他身上的小米沾著他的血飛上了天。
父親的死對奶奶的打擊很大,她的頭發沒幾天就全白了,有一天,她倒在了挖野菜的路上再也起不來了。栗原小子帶著我們可憐的孩子把她一步步背回家,不到二裏路的距離,她們竟然走了一個下午。那天下午,李恒一聲不吭地跟在母親身後,母親停下來,他就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著她們。有一次他竟然逮住了一隻螞蚱,他把它扣到碗裏,好幾天都舍不得吃掉它。
栗原小子好了,但失子的痛苦讓她久久沉浸在悲哀中。她天天念叨著四年來跟她相依為命的孩子。李恒沒有見到爸爸。他曾經害怕見到爸爸,他多次問媽媽爸爸什麼樣,栗原小子跟他說爸爸什麼樣,但過幾天他又問一遍,他說見了爸爸要是不認識怎麼辦?她說,那你就聽我的招呼,我讓你叫爸爸你就叫,這總不會有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