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帝王有命,隨行侍衛內監,皆侍在知春苑屋舍內,故蘇師師循著簫聲一路行來,除偶見一兩名宅中灑掃仆役外,並未遇見傅行成等禦前近侍,遂也就不知,她實則與天子,正處於同一屋簷之下。
在微涼的雨後清風中,緩緩走至傳出簫聲之地的她,見園門上書“知春”二字,不禁想到戲文所唱“不入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及走入園中,也真見此地春意盎然,在細雨沐洗後,煙絲醉軟,花葉流光。
遠處山光水影淨如拭,近看簷溜忽斷雲蕭疏,這一處春苑,與宅中別處不同,布陳十分之雅致,小池流繞湖山石,雕闌芍藥倚牡丹,清幽簫聲,縈繞在雅苑春景上空,似輕風行雲,柔撫人心。
緩走著的蘇師師,正於這處幽靜美景中,聆聽這怡人簫樂時,悠揚簫音,卻似受了驚嚇一般,在猛地一顫後,戛然而止,像是一名嬌喉動人的歌姬,猛地被人掐住了脖頸,再唱不出半個樂音。
苑中,蘇師師微怔不解,而室內,“被掐頸”的皇帝陛下,隔窗望著庭外花樹旁的女子,持著紫竹簫的手,不自覺微微攥緊。
春空靄靄,苑池苔青,有妙齡少女,靜立在漣漣水邊,一襲淺鵝黃色羅襦束係柳花裙,顏色鮮嫩,外綰薄籠裙漾著春水綠色,如春日裏最為明媚清麗的一抹春色,依依飄攜著脈脈春風,牽搖人心。
沒有了清幽簫聲,寂無人音的苑中,恰恰鶯啼,便顯得越發清亮,一聲又一聲地自在鳴囀,不知疲倦地打破苑中姹紫嫣紅的沉默。
皇帝正嫌這聲聲鶯囀,聒噪刺耳,吵叫得人心亂時,又見數道清薄陽光,漏出重雲,落在了苑中水木,與她的身上。
清池澄亮如鏡,芳花青葉上猶留的雨水,似晶瑩露水滴落,她立攏在搖漾如線的春|光下,周身柔縈光輝,連烏色雲鬢,都似披拂著一重淡淡金色,瞧著……甚是刺眼。
正又覺刺耳又覺刺眼時,那名為蘇師師的池邊少女,忽朝此處轉看了過來。如懼被熾陽灼傷雙目,窗後的皇帝,立轉過身去,邊快步走向室內深處,邊嗓音微急地吩咐道:“讓她走!”
室內的周氏,原是奉命送簫過來的,聽此聖命,便立揭簾出去,走向了庭中的蘇師師。
蘇師師因見此苑布陳精致清雅,應是宅中最好的住處,便猜這裏是主人日常起居之地,又見周夫人從中走了出來,更以為心中所想為真,淺笑著向周夫人致意,道自己是循著簫聲,隨走而來,無意叨擾主人休息。
周氏下意識微搖頭道:“蘇姑娘不必介懷,我並不住在此處。”
蘇師師見自己想錯了,微訝問道:“……那此間主人是?”
周氏立時懊悔自己將話說急了,她暗想天子那情形,是不願與蘇師師直接碰麵,更不願她知道此處住的當朝天子的,遂在啞聲片刻後,硬著頭皮扯道:“這裏住的……是我的女兒,她身體不好,平素不愛出門,也不愛見外人……”
如是邊扯說著,邊暗遵聖意,攜蘇師師向苑外走去時,周氏又聽身邊少女好奇問道:“方才那簫聲,是小姐吹的嗎?”
周氏僵著麵皮,含糊點頭道:“不錯……是她吹的……”
蘇師師想方才簫聲戛然而止,不禁歉然,“是我打擾小姐雅興了……”
“……無妨……無妨……”
說話聲與腳步聲,漸漸都遠了,隻剩下花樹間的鶯雀,仍在聲聲清啼,室內,傅行成默默看著畫堂深處的天子背影,看天子持簫僵立許久,忽有幾分著惱意味地吩咐道:“這般聒噪,去將苑內鳥雀,都逐幹淨了!”
……是嫌鶯雀啼鳴煩人,還是……自個兒心亂惱人呢?
暗暗腹誹的傅行成,自也不敢多說什麼,“喏”聲應下後,便領著幾個小內監,出去幹活去了。
而那廂,離了知春苑的蘇師師,未回自己歇息的房間,而是來到了宅中的廚房。因想著一來閑著也是閑著,隻當找點事情做做,二來她承周夫人救命之恩與照顧之情,旁的一時也報答不了,便做幾道點心,請周夫人嚐一嚐,聊表感激心意。
前世,蘇師師為博得帝王歡心,在做禦前宮女時,隨禦膳房的點心師傅,學過不少點心製法,製作起來,得心應手,來到廚房沒多久,便很快同侍女葉兒一起,做了幾碟芙蓉餅、栗子糕、水晶包出來,一一放入鍋爐內,或蒸或烤。
在靜待點心熟透的閑暇時間中,蘇師師隨與葉兒聊說些閑話,笑讓她待會兒將點心給周夫人送去。
因拿披風暫離,以致蘇姑娘誤入知春苑一事,被周氏暗暗訓斥過的葉兒,怎敢再離蘇師師半步,她憨笑著點頭道:“待會兒點心熟了,讓廚娘送給夫人,也是一樣的。”
蘇師師念著或被她攪了弄簫雅興的知春苑小姐,對葉兒道:“那你待會兒,送一碟點心,給你們家小姐吧。”
……小姐?……她何時有了小姐?
葉兒心中困惑而麵上不露,正暗想這什麼“小姐”,是不是夫人新扯的謊時,又見蘇姑娘看著她問道:“你家小姐,叫什麼名字呢?”
“……我家……小……姐……”邊緩緩答著、邊飛快動腦的葉兒,目光瞥掠過廚房牆壁上懸著的一條鹹魚,努力維持著麵上的笑意,嗓音慢慢地道:“小姐她,姓……虞,名……纖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