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不明白雲琅臨終前或已神誌不清的話語,但能看懂他眸中的悔恨與不甘。從前永如清風明月溫和的雲琅,在她懷中瀕死之時,雙目灼紅如焚燒地獄業火,恨意滔天。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今生對不起她,無法守諾護她一世了,他說若有來世,他定不會,一錯再錯。

若有來世……

真有來世,可這一世,她在,雲琅,卻早早地離開了人間,她連與他見上一麵的機會,都沒能擁有……

滿腹思傷之情,令幽靜月夜下的蘇師師,不禁越發感傷,淚盈於睫,她這廂,形單影隻地,沉浸於自己的濃濃哀思,不知有一人,於月夜下無聲行來,已隔著重重花樹,靜靜望了她很久很久。

因為下午的那碟點心,皇帝今日晚膳用得很晚。用罷晚膳後,他自覺應該出來散步消食,便撇下諸侍,一個人一路走出了知春苑。至於為何走著走著,最終會走到蘇師師這裏來,那純粹是因為周乳母這座宅邸,太小了的緣故。

如是認為的皇帝,駐足花樹之後,正反複想著自己應轉身離開時,那憑欄靜坐的少女,忽地羽睫微閃,水眸盈盈,月色下看去,像是就快要掉眼淚了。

一見她像要哭,理智就立被丟到了爪哇國外,莫名感到著急的皇帝,手足無措了一小會兒後,忽然想起自己隨行袖著那支竹簫,腦中一片混亂地將之取出,送到唇下,如娛人的樂伎,鬼使神差地吹了起來。

夜色中突然傳來的簫聲,令蘇師師,暫從如潮的哀思中,脫離出來,她看向簫音方向,見重重花樹後,隱約站著一人,清幽樂聲,正是她白天聽到的,纖纖小姐所吹的簫曲。

……花樹後的人,是纖纖小姐?

蘇師師怔怔看著樂聲方向,聽幽雅簫聲,在夜色中吹了一會兒後,忽地停下,改換了一支歡快些的小調。

……是特意為她而吹,希望她能高興些嗎?……不現身,是因為纖纖小姐她,正如周夫人所說,不愛見外人?

被蒙在鼓中的蘇師師,不知此地沒有纖纖小姐,隻有皇帝慕容衍。花樹後的皇帝,在吹了會兒白日的簫曲後,因覺此曲太靜,恐會令想哭之人越發心傷,遂改吹了這支歡快的小調。

一支短小的歡調,將要吹至尾聲時,忽一陣冷風吹過,皇帝發熱的頭腦,立時一涼,猛地醒神自己在做什麼。

……他這是……這是在做什麼?!

灼人的惱羞成怒之感,止不住地從心底往上湧,皇帝隨即停了簫音,正覺臉皮發燙時,遠處燈月下的少女,忽地朝他所在,莞爾而笑。

洶湧的羞惱之感,像是一下子全滯住了,遙遙的莞爾笑意,如清風徐來,自他麵上溫柔拂過。一刹那,天地寂靜,隔著重重花影,皇帝望著廊下莞爾而笑的少女,一恍神的瞬間,腦海中忽有畫麵閃過。

她在他懷中對著他笑,就似此刻莞爾動人,可身前衣裳浸滿了淋漓鮮血,柔弱的身體,在他臂彎中,一分分變涼。冰冷徹骨,無能為力的絕望與痛苦,如深淵將他吞沒殆盡。

腦中幻影,與眼前所見,似真似幻地重疊起來,皇帝忽覺頭痛欲裂,重重暈眩如潮襲來,令他幾乎站立不穩,就近扶著樹幹,彎下|身去。

盡管因月淡花影看不分明,但蘇師師還是能隱約望見樹後之人,似是彎身將倒。她想起周夫人說她女兒身體病弱,心中一急,搴著裙擺,向著柔弱的“纖纖小姐”所在,匆匆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