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禮者是

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經不起坐者的體重,立刻散架垮掉,那麼這筆帳無人能算

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認為太在乎家具結實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還留

有昔日的一點風采,一絲笑容,一種美的想象,怎能視而不見?那些木器雖說從我

們已經不習慣的某個方麵還符合某種需要,但就連這一點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語

那樣使她欣賞備至,我們卻隻能從中看到一種在我們現代語言中已經被習慣磨損得

影跡莫辨的隱喻。外祖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那幾本喬治·桑的田園小說,恰恰

就象一件舊家具那樣,裏麵充滿了過時的短語,早已變成了形象化的說法,除了農

村,別處已經聽不到還有人這麼說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書中偏偏選購這幾本,

正等於她更樂於讚美一所有哥特式閣樓之類老式點綴的住宅,這些東西能使她心頭

萌生一種自得其樂的情緒,使她生發思古的幽情,可以領她到往昔的歲月中去作一

番不可能實現的漫遊。

媽媽坐在我的床邊;她拿了一本《棄兒弗朗沙》。發紅的封麵和莫名其妙的書

名,在我的心目中,給弗朗沙平添一種明顯的個性和神秘的魅力,我還從未讀過名

副其實的小說。過去聽說喬治·桑是典型的小說家,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想象

《棄兒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種難以界定的、引人入勝的內容。用來煽起好奇之心或

惻隱之情的敘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悵的表達方法,有點知識的讀者一眼

就看出這些同別的許多小說一樣;可是在我眼裏,它們卻是感人肺腑的一種外觀,

流露出《棄兒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質。我並不把一本書看成一件有許多同類的事物,

而把它們當作與眾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隻在於它自身。在書中那些日常事件中,

司空見慣的情節裏,短而又短的字裏行間,我感到一種奇特的語調,別具一格的抑

揚頓挫。故事在展開,我卻覺得晦澀費解,更何況我往往一連讀上幾頁,心裏都在

想別的事。這樣分心的結果造成連貫情節的中間出現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

上媽媽朗讀時凡描寫愛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無已,所以磨坊姑娘與那

小夥子之間各自的態度發生令人費解的變化,在我看來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

記;其實,他們之間萌生的愛情得到了發展,足可解釋那些變化,我卻一廂情願地

設想神秘的根源出自“棄兒”這個名稱。我不知道這個名稱的含義,隻覺得聽來受

用;我不明白那個小夥子為什麼叫“棄兒”,這稱號給他披上了一層鮮豔、絢麗和

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親朗讀時固然常常不忠實於原文,可是她朗誦起來也著實令人欽佩。凡

讀到感情真摯處,她不僅尊重原意,而且語氣樸實,聲音優雅而甜潤。甚至在日常

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說什麼藝術品)引起她類似的愛憐或欽佩,她也能從自己

的聲音、舉止和言談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東西,做到恭謙待人:為了不使曾經

遭受喪子之痛的母親勾起往日的舊恨,她避開活潑的詞鋒;為了不使老人聯想到自

己已屆風燭殘年,她不提節日和生日;為了不使年壯氣盛的學者感到興味索然,她

不涉及婆婆媽媽的話題。她如此恭謙大度,實在令人感動。同樣,我的母親讀喬治

·桑的散文,還能讀出字裏行間所要求的種種自然而然的溫情和豁達親切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