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幼雛躺在巢中嗅問草香而酣眠時,她們無法想象一向如燦爛如星月的媽媽,是否在泅遊途中被邪惡的水鬼抱住腳踝而興起海滅的念頭。
照片裏,戴紅草帽的媽媽原本有一雙慧黠的眼睛,也許光線關係,卻像漁港初霧;草帽太大了,整個人似一朵即將飛揚的酒紅波斯菊。她推算拍這張照片時已懷了孕,腹中那位哥哥——她現在已經能平靜地承認他,恐怕也無法預知七年之後因自己猝死導致媽媽第一次離婚,拎一口破皮箱離開糧食?悶農村。印象中,從未看過那頂紅草帽。那年代,敢戴紅草帽騎迷你腳踏車到鎮上看文藝愛情片的女人,在鄰裏間大約得不到“良家婦女”的封賞。媽媽是那種過山開路,逢水搭橋的人,離家出走那一日——她直覺認為是個蟬嘶夏天,穿過竹樹圍拱的鄉間百路,任陽光在身上灑下碎影的媽媽,腦海裏盤算著的,絕不是一頂紅草帽或失婚女人的麵部表情,她相信擅長編造故事、剝除過期情感的媽媽,一路鏗鏘拋甩身上的記憶,終於把自己剝成一塊麵帶微笑的冰。
第一次見識媽媽剝除記憶的暴力,大約六歲那年。半夜,她與妹妹被重物擊地的聲音驚醒。
她們住在高級區,二樓住家,樓下是媽媽開的精品店,服飾兼精致泊來品。在瀕海的新興商鎮,沒有人比媽媽更懂得疼愛女人的癡情與 綺夢,她在店內巧心布置拍照區,讓換上流行服飾的女客免費享有自己的倩影,媽媽疼她們幾近縱容,不買光留影也行。背景無非是兩棵卿卿我我般的假椰樹、蔚藍海洋布畫及一把沙灘躺椅,極簡單的熱帶風情。媽媽移前移後選角度,哄她們回到最喜悅時光找到那朵笑容:神秘的、羞赧的或從未在男人麵前流露過的一抹野性。女客買了服飾,又三天兩頭探問照片洗出來沒?總得等照片洗出來才能洗呀,她們急得像孩子一樣,嘴巴上有故作從容,天天提菜籃、帶孩子聚在店裏閑談,聊久了也不新鮮,幹脆熱烘烘幫忙招攬生意,各自慫恿姐妹淘前來購買,店內生意好得不像話。媽媽說,再平凡的女人都要人疼,要不然糟蹋了。
那夜,她與妹妹躲在樓梯口,“哚哚”的聲音從拍照區傳來,沒看見跑船回來幾天的“爸爸”——她一直到現在仍無法祛除說出這兩個字時所引起的海嘯似的耳鳴。妹妹膽子大,踩過滿地的服飾、傾倒的櫥櫃站在媽媽的背後喊著。抱著欄杆的她,聞到空氣中散著酒臭,從男人口中溢出屍腥的氣味;從欄杆縫往下看,她看見那兩棵假數被推倒在地,媽媽正用菜刀砍成大段,背部起伏宛如豹奔。妹妹又喊一聲,突然天地俱寂,鉛礦似的肅靜壓在媽媽背上,她地輕輕放下刀,慢慢站起攏一攏頭發,轉身,在昏黃光暈中綻出一朵淺笑,抱起妹妹,用她們熟悉的、浸過樒汁的小提琴般的聲音昵昵地問:“怎麼還沒睡呢?我的小壞蟲!”接著,媽媽仰頭凝視她,微光晃漾,那眼神如瀑布中倏然躥出的流星峽蝶,帶著水淋淋的癡迷與誘惑,她被懾住。“嘿,小情人,下來抱媽媽一下嘛!”她完全忘記刹那前的驚恐,媽媽仍是那個喜歡跟她們撒嬌的媽媽,身上永遠撒發讓人渴慕的麝香味,引導她們穿越恐懼與流離回到她的懷裏。那一夜,媽媽說到海邊散散步吧,一隻大壞蟲跟兩隻小壞蟲。
碎星與弦月,流蕩的雲,她隻記得這些,其餘是籠罩著陸地與海洋的無涯幽暗。這地方不陌生,媽媽曾帶她們來野餐,假想父親的船突然從海平麵躍出的情景。那台照相機記錄了燦亮陽光下,她們姐妹最歡愉的童年歲月,也保留一枚宛如幾個女人頭共用一具肉身的媽媽的腳印。多年之後,她無數次靠著那張腳印照片回到海灘現場拾掇媽媽的快樂時光,她相信她們三人而言,往後的流涉皆是命運之神對那段時光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