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忽然驚覺我不在身邊;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處?你說,會不會逃不住宿命的飄零,人麵桃花成空?你問哪裏才是原鄉,載欣載奔,捧著名姓寫入族譜?你說,不如學古人,長歎後將燈撚熄……
我藏在你的襯衫口袋,如同你已編入我束發的緞帶裏,我們分頭擔負現實責任,不能喊苦;亦不願圖謀一己之樂而揚棄良知——人格裂痕的愛,毫無莊嚴可言。我們太明白對方要典藏的是什麼,故萌生比以往更堅強的力量服現實之勞役;你我一生不能隻用來求全彼此私情,我們之所以互相珍貴,除了愛的真誠,亦涵攝能否以同等真誠克盡現實責任,實踐為人的道義。若缺乏這份奇俠的精神,毫無現實底基的交往,早已潰散,不過是諸多緣滅之一,就算生命允許以百千萬個麵目在百千萬個輪回中重來,我也不想再見你一麵,緣之深義,歸之於人,緣起,暗喻一種未了,去存續遙遠前的一願,或償清不可細數的積欠。若能善了,雖福分薄,緣罄卻未滅,生離惻惻,吞別吞聲,都能以願許未來願,平心靜氣等待另一度緣起。若緣聚時,我揚善而他人以惡相向,問心無愧後隨緣滅去,一了百了。
你我身上各有數樁輕重緩急的緣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傾戀我而背離其他,你仍不義;若我執著你而揚棄其他,我亦不義。愛的原力,使我們變成行義的人,以真誠涵攝了現實的人,則不足為奇的戀愛,因容納而與恒河等長,生命因歡心受苦而與須彌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貴將照射我,我也拿出同質尊貴榮耀你,兩情既已相悅,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
我們學習做出這樣子的人,而後在所剩無多的秘密時光,回到空中相會。五年來草舍印心,我才肯輕聲對你說:我在的鄉就是你的原鄉;不管往後我以何種身份與何人了結何法,宿命裏永遠有你一席之榻,你可以來,與我相對無言,或品嚐你份內的桃花。
讓現實的捕快去搜索吧,我們安然不動,就算上回見麵是今生的訣別,我亦平心靜氣,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們約定,將來誰先走,把龐大的信劄交給對方保管,允諾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麼一天,當我們已知死亡將攫走其中一人,還能有最後一夜,把書信都帶來,去找一處寧靜的湖泊,偕會,你把我寄你的信遞給我,你當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換做你,讀罷一封,毀一封,說盡你我半生,合成一場,不悲不喜地相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遠途,一路順風。
如果,連這一天也沒,最後離開草舍的,記得放火。
《一株行走的草》
敕勒川
佚名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蒼穹,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地見牛羊。
我來到廣闊的草原上,被細微的聲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層所發出的,牧草舒絡筋骨的聲音;也是被風吹襲時,草尖與遊雲相互擁舞的聲音。那是人聲交錯的世界裏聽不到的微語,人的眼眸與耳識總是停佇在塵世的榮華上,遺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奧的交談。
我逐漸明了,其實人世的生滅故事早已蘊涵在大自然的榮枯裏,默默地對人們展示這一切,預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須窮盡一生之精神才能徹悟,但對這草原上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沒有理由誇示自己生命的長度,人不如一株草,無所求地萌發,無所怨侮地凋萎,吮xī一抹草該吮xī的水分與陽光,占一株草該占的土地,盡它該盡的責任,而後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將萌生的草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