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書信,因為在一九五七年的春末,我得到假期去南方旅行,路經上海,依然同解放前一樣,被留宿在傅雷的家裏,聯床夜話,他給我談到正在海外學習的兒子傅聰,並找出他寄來的家信給我看,同時也把自己已經寫好,還未發出的一封長篇複書,叫我一讀。在此不久之前,傅雷剛被邀去過北京,參加了中共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他是第一次聽到毛主席親口所作的講話,領會到黨在當前形勢下宣傳工作上的全麵的政策精神。顯然這使他受到很大的激動,他全心傾注在會議的日程中,做了詳盡的長篇記錄,寫下了自己的心得。他這次給傅聰的那封長信,就是傳達了這一次會議的精神。傅雷一向不大習慣參加集體活動和政治生活,但近年來目睹黨的社會主義建設成就的實際,切身體會到黨全心全力為人民服務的基本精神,顯然已在他思想上引起了重大的變化。↘思↘兔↘在↘線↘閱↘讀↘
他指著傅聰報告自己藝術活動的來信對我說:"你看,這孩子在藝術修養上確實已經成熟起來了,對這一點我是比較放心的。我擔心的是他身居異國,對祖國實況有所隔閡,埋頭藝術生活,最容易脫離實際,脫離政治,不要在政治上產生任何失誤,受到任何挫折才好。"我所見的隻是這兩封信,但他給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這不僅我當時為傅雷愛子教子的精神所感動,特別是在此後不久,全國掀起了狂風大浪的"反右派運動",竟把這位在政治上正在力求上進,在他平素熱愛祖國的基礎上,對黨對社會主義的感情正在日益濃厚的傅雷,大筆一揮,錯誤地劃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接著不久,消息傳來,在波蘭留學的傅聰,又突然自由出走,去了英國。由於對他父子的為人略有所知,這兩件事可把我鬧得昏頭轉向,不知人間何世了。
但應該感謝當時的某位領導同誌,在傅雷被劃成"右派"之後,仍能得到一些關顧,允許他和身在海外並同樣身蒙惡名的兒子,保持經常的通訊關係。悠悠歲月,茫茫大海,這些長時期,在遙遙數萬裏的兩地之間,把父子的心緊緊地聯係在一起的,就是現在這部經過整理、編癬輯集起來的《傅雷家書》。
感謝三聯書店的範用同誌,當他知道傅雷有這樣一批寶貴的遺書之後,便一口承諾,負起出版的任務,並一再加以催促,使它經過傅氏兄弟二人慎重編選之後,終於公開問世了。(我相信他們由於多方麵慎重的考慮,這選編是非常嚴格的,它沒有收入瑣碎的家人生活瑣事和當時的一些政治談論,我上麵提到的那封信,就沒有收入在內。)這是一部最好的藝術學徒修養讀物,這也是一部充滿著父愛的苦心孤詣、嘔心瀝血的教子篇。傅雷藝術造詣極為深厚,對無論古今中外的文學、繪畫、音樂的各個領域,都有極淵博的知識。他青年時代在法國學習的專科是藝術理論,回國以來曾從事過美術考古和美術教學的工作,但時間都非常短促,總是與流俗的氣氛格格不能相入,無法與人共事,每次都在半途中絕裾而去,不能展其所長,於是最後給自己選擇了閉門譯述的事業。在他的文學翻譯工作中,大家雖都能處處見到他的才智與學養的光彩,但他曾經有誌於美學及藝術史論的著述,卻終於遺憾地不能實現。在他給傅聰的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在音樂方麵的學養與深入的探索。他自己沒有從事過音樂實踐,但他對於一位音樂家在藝術生活中所遭到的心靈的曆程,是體會得多麼細致,多麼深刻。兒子在數萬裏之外,正準備一場重要的演奏,爸爸卻好似對即將赴考的身邊的孩子一般,殷切地注視著他的每一次心髒的律動,設身處地預想他在要走去的道路上會遇到的各種可能的情景,並替他設計應該如何對待。因此,在這兒所透露的,不僅僅是傅雷的對藝術的高深的造詣,而是一顆更崇高的父親的心,和一位有所成就的藝術家,在走向成材的道路中,所受過的陶冶與教養,在他才智技藝中所積累的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