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嘉背上藥簍,跟著他跨出門檻,看著院中再熟悉不過的石桌石墩,漸漸被大雪掩埋,自己卻空著手,不由猛吸了一口氣,正要關緊門窗,落上大鎖,忽然又想起那句話,好似被凍傷了肺腑,柱子似的杵在那裏。
縱使見到了,不是更傷心麽。
小蛇在雪地裏遊了一段,見他還呆站著,笑了:"先生又不去了?"
常洪嘉肩上沾著未化的雪花,猛地上了鎖,一腳深一腳淺地跟了上去。一人一蛇徑直出了鎮,上了山道,路上的行人卻似看不到一般。鵝毛大雪中,剛被人踏得泥濘灰黑的石道又變得一片白芒。
就這樣貼著山壁,一步一步走過懸空棧道,到了沒有路的地方,地勢愈發崎嶇起來。
小蛇越行越快,不多一會便竄進枯枝老藤中。常洪嘉乍然跟丟了身影,憑回憶走了一段,猛地回頭,發現連來時的足跡都被大雪蓋住了。他一個人在深山老林裏走著,不知道繞了多久,才聽見嘶嘶的響聲。
那尾小蛇盤在路口,見他追上來,又繼續往山中遊去,直行到一座懸崖前。常洪嘉拽緊了峭壁上縱橫交錯的老藤,跟著它一寸一寸往下攀爬。
時隔七年,每一步的石坎還鑿在那裏。
等下到崖底,皚皚白雪間終於有了零星的幾點綠意。鶴返穀就坐落在綠意最深處,丈許的辛夷樹半遮穀口,枝梢壓滿積雪。小蛇走在草甸間,身體與青草一色,常洪嘉仿佛又要跟丟了,直到入了穀,看見潑天的綠意,和一株株提早盛開的辛夷,從深紫到淺粉,百花灼灼,才真正放下心來。
穀中零零落落地盤著十幾條不成氣候的小蛇,溪水上飄著木板麻繩連成的浮橋,偶爾有幾座灰瓦白牆的宅邸,隱藏在開得爛漫的辛夷花後,除此之外,再沒有半點人煙。
常洪嘉慢慢走到最破落的那一間,推開門,發現桌櫃竹榻仍是按老樣子貼牆擺放,床帳上蒙著厚厚的灰塵。他取來清水,自己擦拭了一遍,才在榻上坐下,把鞋襪褪了,從藥簍中取出溫經活血的藥酒,揉捏起早已凍僵的雙腿。
等皮膚微微發熱,推開門板,天色已暗了下來。石階上擺好了素粥和筷箸,碗下壓著一個簇新的紅封,常洪嘉把糊著漿糊的封口細細撕開,發現裏麵照舊裝著一枚銅錢。他拿著這枚錢,珍而重之地握了好一陣。
半晌,才從袖裏摸出一串銅錢,用剪子將串錢的紅線絞開,把新的那枚套進去,再重新綁好。做好這一切後,常洪嘉端起碗,坐在門檻上抿了一口。舌尖嚐到熟悉的味道,想到數重山外此時應有熱鬧的爆竹聲,心中又是一陣悸動,慌忙把碗湊到嘴邊,囫圇地喝起粥來。
爆竹聲聲辭舊歲,若是辭別不去的舊夢呢?
夜色中不知何時響起了闊別已久的琴聲。
日日夜夜,聽見這洞悉一切,清心寡欲的琴聲,不是更傷心麽。
第二章
天明後,常洪嘉梳洗過,自行上了浮橋,每踏一步,木板都會被溪水沒過,累累的卵石在澗泉的摩挲下溫潤可愛,手指長的白魚,用尾巴攪著水紋,好不容易到了對岸,原本從這頭傳來的琴聲忽然又轉了向。常洪嘉側耳去聽,清正的音律時而在矮灌間,時而在辛夷樹梢,順著陡直的四麵上壁往上看,四麵八方都是弦聲。
他怔了怔,漫無目的地順著竹籬笆走了一段,看到那條青蝮蛇盤在樹上,頭衝他往南撇了撇。常洪嘉笑著道了謝,往南一直上了浮屠道,到了沙池,看見要找的人正坐在沙池正中的石台上,一身綠袍深如墨色,底下玄色襯裏,長發及地,膝上照例放著一張琴。
隻看了一眼,常洪嘉暗了眸色,一張斯斯文文的臉上,笑意再也掛不住。那人仍撫著琴,五官如丹青妙手繪成,眉心一道金色佛印,直到常洪嘉走上前,淡泊的琴聲才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