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他認識我,我是他的仇人,他不可能不認識我,但是他裝作不認識我,於是我成了可疑的人。
我還必須得辯解。我換了一種口氣說:“噢,我是101的房主。”
他繼續問:“你怎麼不睡覺?”
“我聽見好像有動靜,就來看看。”
“我剛從那裏麵出來,我怎麼沒聽到?你做夢了。”
他說完,慢吞吞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到了地麵上,走進了風中。我再看那地下室,黑黑的,真的像墓穴。
我悄悄溜回家,太太又驚叫一聲。隻要我不在她身邊,她就會醒。不知道這是第幾感覺。
“你幹什麼去了?”她顫顫地小聲問。
“我去衛生間了。”
她驚恐地看著我說:“你為什麼騙我?”
“怎麼了?”
“我剛才去衛生間找過你。”
“……我到地下室去了。”
“你深更半夜到那裏去幹什麼?”
“我看見了一個小偷。”
“偷自行車的?”
“是的,跑了。”
“你這個傻子,萬一他捅你一刀呢?又沒有咱家自行車……”
誰家的丈夫在他太太心中都比別人家的自行車值錢。世人啊,原諒她吧。
我就躺下了。太太好像怕我再離開似的,緊緊抱住我。
我回想那個保安j,心裏越來越不安。此時,他正在風中遊蕩。人們都進入了夢鄉,隻有他不睡覺。他沒有腳步聲,也不咳嗽。他遊蕩在人們夢的外麵。
他隨時都可能趴在我家的窗戶上,尋找一個漏洞,或者他自己製造一個漏洞,小小的,足夠了,然後,靜靜地觀看著熟睡的我和熟睡的太太……天亮了,天還是那麼藍。
草坪和花圃都濕漉漉的,那是露水。
一兩個老人在晨煉。
很靜,隻有太陽升起的聲音,樹木伸懶腰的聲音,鳥兒撲翅的聲音。
我開車出了王爺花園。
我似乎忘了昨夜的恐懼,想著今天的談判。我要跟一個出版人——就是書商——談價錢,這是大事。我在心裏想著技巧,怎樣套更多的錢。
有一個蒼老的女人,她的頭發很髒,牙齒又黃又黑,她推著平板車在王爺花園大門外朝裏麵張望。她是撿破爛的。
物業公司不允許這些人進入住宅區。這是對的,這些人明著撿,暗著偷。如果不阻攔,那我們房主太不放心了。
有一次,這個撿破爛的女人溜進住宅區,拿了不該拿的東西(一條舊褲子,不知道從誰家的陽台上被風刮下來,掉在地上)。她被保安追得披頭散發地亂跑,跑得像220伏特的電一樣快……平板車上還坐著一個小女孩,大約三四歲的樣子,專心致誌地啃一個麵餅子。不知她是那女人的女兒還是那女人的孫女,因為我判斷不出那女人的年齡。
有時候,王爺花園的工人推著清潔車走過來,會給她一些破爛。和她一樣,那些工人也是窮人,互相幫一下。
五、孩子我兒子三歲半,叫紅燈。
我小時候也叫紅燈。
他最近一直在東北奶奶家。我和太太都太忙了,顧不上照顧他。可是,太太想他想得不行,我隻好飛回東北把他空運回來。
一路上,他都在給我講武鬆打虎的故事——我無知的母親,隻會這一個故事,根本不像一個作家的母親。算了,我不提她的名了。
“武鬆在景陽岡那疙瘩喝完第二碗酒,把嘴巴子一抹,對店小二說——再來一碗!店小二忙說——客官,您不能再喝了!武鬆大怒——你少磨嘰,快拿酒來!……”才半年,紅燈的兒子紅燈已經滿口東北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