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從善如流地道:“好,大石頭,那你也莫恩人恩人地叫我們啦。”山石微笑著應了,伸手一引,正要請他們進屋,忽然斜刺裏竄出一個黑乎乎的半大小子,扯住山石的胳膊往一旁拉,略帶哽咽地道:“東子快不行了!”山石一聽,也顧不上這兩位救命恩人了,拔腿便往一旁去,郭芙跟上兩步,見地上倒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腹上中了兩刀,位置正是脾髒所在,以這時的醫療水平來說,基本是有死無生。

那孩子氣若遊絲,眼睛已經半合半睜,見了山石,卻猛地迸發出兩道光,嘴唇輕輕蠕動。山石紅著眼單膝跪下,將耳朵俯過去。郭芙站得比較近,聽見了那虛弱的聲音:“今天……在鎮上……聽見吃酒的官差說……明天……又要抓民兵……快躲……”他說得斷斷續續徐,一連說了兩遍,山石才明白過來,點了點頭。小孩鬆了口氣,唇角微翹,合上了雙眼。

“我呸!抓抓抓,抓他先人!我苦命的孩兒……”一個中年婦人拿手背抹了抹眼,俯身抱起了小孩冰冷的身體,柔聲道:“東子,阿娘在這兒,不怕,啊。”

山石站起身來,看著遠方,目光有些怔然。郭芙望了旁邊樹下默然佇立的何棠一眼,輕聲對山石道:“節哀順變。天快亮了,你們好好準備吧。我們姐弟這便告辭了。”山石回神,連聲挽留,郭芙堅持要走。他挽留不過,忽然咬牙迸出一句:“郭姑娘,你忽然要走,是不是……因為我們不願應征入伍……”郭芙倒也沒有怎麼想,不過聽見“快躲”二字,心中總歸不是那麼舒坦,這時便隻是搖了搖頭,冷淡地說了句:“你誤會了。”

山石看她片刻,抬頭望了望如墨的夜空,聲音像是浸了水的紗。“我們小山村在這兒已經有幾百年了,一直自給自足,與世無爭。我爹年輕時是打獵的一把好手,他認過幾個字,頭腦也靈光,大家都服他,就當上了村長。我爹五十歲上生的我,我娘那時難產去世了,我是我爹和三哥四姐一起帶大的。在我未出生時,有一次官兵來抓壯丁,大哥自然要入伍,當時年僅十五歲的二哥也代替父親從了軍。後來他們在與金人的一場戰爭中犧牲了。我十一歲時,三哥也應征入伍了。”他頓了頓,續道:“到現在也沒消息。四姐英年不幸,已經過身多年了。本朝製度,一經應募,終身為伍。我若再去當兵,何人照顧古稀老父?”郭芙一愣,脫口道:“既已出了三丁,幼子當不為伍……”

“那些狗官個個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哪個管你是長子還是幼子,家裏有無出丁,隻恨不能將女人老頭兒也一並抓走才好!”一個年長的男子走來,憤憤地道:“若是真個上陣殺敵,我們也不是那起貪生怕死之輩,隻不過,唉,真他鳥的憋屈!官老爺們可不是要咱們上陣殺敵,是要我們將他們的府邸保護得嚴嚴實實,連隻蒼蠅也飛不進,好叫他們可以安安心心地摟著婆娘睡覺!若蒙古人真個殺過來了,他們隻是將我們隨便往前線一送,自己個兒慌忙逃命去也!他奶奶的,死的都是我大宋的好漢子啊!”他伸手一指那十來個男子,說道:“你以為他們家裏都沒有出丁麼?我小山村原本人口鼎盛,若不是這連年征戰,怎麼會隻剩下這麼點人?如今村裏十舍九空,剩下些老弱婦孺,莫說今天這種事情,就算歲歲太平,可耕種勞作本就是靠天吃飯、靠體力收割,還要交那麼重的稅,這不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嗎?”

郭芙想起襄陽城中那些官員龜縮在城裏還夜夜笙歌的做派,霎時便明白了這些村民的苦處。她歎了口氣,說道:“自己國家的官差,倒比那些燒殺搶掠的侵略者更加可恨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