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台上洗個澡,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都供你支配,這是每一天中最輕鬆的時刻,這就是最具體的盼頭,要是沒有這個盼頭你可能支撐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個人生來說,我卻找不到盼頭,無論我怎樣掙紮也改變不了現狀,這就是命啊。我有時就盯著我兒子,一盯能盯一個小時,我就琢磨,我把這小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也許是個錯誤,這小子隨我,從小就不愛學習,一看書就犯困,可打架卻有些天份,你看我現在什麼德行,他將來就是什麼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別指望他將來能考上大學,找份體麵的工作,沒戲,他也就是個幹糙活兒的料,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將來的社會競爭會更激烈,象這種頭腦簡單的愣頭青還不是得受一輩子窮?等到年紀大了,該找個媳婦了,到那時這小子就該步他爹的後塵了,又沒文化又窮,好人家的女孩兒誰會跟他?隻能找個又醜又傻的媳婦湊合著,要是生了孩子,他還得拚命掙錢養活孩子,到頭來和我這輩子一樣,一輩子窮困潦倒,讓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沒盼頭的日子真的很沒意思,現在好了,我這輩子終於熬出頭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總得有個完,躍民,我真累了,該走啦。"
鍾躍民久久地沉默著,他覺得李奎勇今天顯得話格外多,這似乎是一種回光返照,在意識到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他對人生有了某種感悟。
李奎勇又點燃一支煙,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看過一本書,是個遭遇車禍的人被搶救過來後寫的,當他被送進醫院搶救室時,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他回憶當時的情景時說,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全身都處於一種鬆弛狀態,舒服極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漸漸地漂浮起來,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從天花板向下望去,隻見醫務人員仍在拚命地給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床上,家屬們在一邊哭喊著……這時他才明白,此時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個已經脫離了禸體,能四處飄蕩的靈魂……這個人最後又被搶救過來,他大概是屬於陽壽未盡的那種人,不然咱們這些活著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死亡的感受,躍民,你看書比我多,這種事你聽說嗎?"
鍾躍民點點頭說∶"我也看過這方麵的書,據說美國有個科學家想驗證一下人是否有靈魂,如果有,靈魂是不是物質的。他搞了一個實驗,把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製的、極精密的電子秤上,當那個人咽氣的一刹那,他發現這個人的體重突然減少了零點幾克,這個科學家得出結論,他認為人的靈魂是物質的,因為它有重量。當然,至於人是否真有靈魂,目前人類所掌握的科學手段還不足以驗證,因此也不能得出結論。"
李奎勇突然臉色慘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顯得很急促。鍾躍民急忙扶住他問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渾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了,還是早點兒了結好。躍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應我。"
鍾躍民搖搖頭∶"在你沒說出具體要求之前,我恐怕什麼也不能答應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給我找點兒安眠藥,行嗎?"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幫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為難,你總不能為了自己要飛到天花板上,就讓我去坐牢,頂個殺人犯的惡名,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長歎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會幫我,你這小子,真***不夠意思。"
"除了這個要求,別的我都能答應你,我可以為你母親養老送終,也可以盡我的能力幫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搖搖頭∶"朋友隻可救急,但救不了窮,我走以後,奎元就是長子了,他應該承擔起責任。躍民,今天我找你來,就是想和你告個別,既然朋友一場,總要有始有終,現在我有點兒累了,你走吧,不要再來了,我走後奎元會通知你,再見吧,哥們兒,要是有緣,咱們下輩子還做朋友。"
鍾躍民神色黯然地擁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見!"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走,就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悲傷。
"躍民……"
鍾躍民停住腳步,但他沒有回頭。
"我走的時候,會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見我,可我能看見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會放心地走,那是咱們最後的告別……"
鍾躍民沒有回頭,他低聲回答∶"我知道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曉白給鍾躍民打來電話,說有人送了她兩張音樂會的票,是柏林愛樂交響樂團來訪華演出的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指揮大師祖賓-梅塔擔任客座指揮。
周曉白問鍾躍民有沒有興趣聽聽。
鍾躍民當然有興趣,柏林愛樂可是世界一流的交響樂團,更何況還是大名鼎鼎的祖賓-梅塔擔任指揮。
(5)
周曉白的父親周鎮南於八十年代中期以大軍區正職的職務離休,他的家搬進了幹休所的一座二層的小樓。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隻有最小的女兒周曉白在北京工作。在周家眾多的子女中,周鎮南最寵愛的還是小女兒周曉白。他在位的時候動用職權把周曉白從野戰軍調入北京的總部醫院,對此,周鎮南毫不隱諱∶老子年紀大了,調回個子女照顧一下又怎麼啦?誰愛說閑話就說去,老子聽不見。看來周曉白被提升為大校副院長,這裏麵也有周鎮南操作的結果。別看他已經離休,沒有了權力,但他在軍隊的餘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軍,老頭子說句話還是有一定份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