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段(1 / 3)

杜遠山的臉色已經難看得不能用難看來形容。脾氣倔強的學子如何都不肯在這位聲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緊牙關回應他挑釁的目光:“此乃縣丞大人的私事。學生……無需探問。”

“嗬嗬嗬嗬……”顧明舉發現,在杜遠山跟前,自己的心情總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悅起來,仿佛是那西天的如來垂眼笑看著在自己掌中翻轉雀躍的孫猴,“那麽,就讓本官來告訴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嗬嗬,不礙事的,就算你將此事公布天下,到時候為難的可是你的嚴大人,而不是我。”

“杜遠山,我顧明舉出生林州蒼梧縣,嚴鳳樓則是林州章懋,算來我們是同鄉。而後在南安書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們同一年中舉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說,這可算是緣分?”

他不再戲弄杜遠山,轉身走出幾步,兀自一人負手而立,口氣中幾分高傲幾分狂放,“隻是於我顧明舉而言,嚴鳳樓不隻是同鄉同窗,亦不隻是同僚。你、明、白、嗎?”

一如那夜青州知府的接風宴,他從不忌諱將自己與嚴鳳樓那段不能說清的過往示於人前,也從不懼怕將心中最大的隱秘昭告天下。

鳳卿、鳳卿,當日我苦苦求學願得一個功名,於是魚躍龍門一舉登科;後來他汲汲營營願成一番事業,於是一路青雲睥睨天下。而如今,我隻願天下唯我一人能將你如此親昵稱呼。

丟下張口結舌的杜遠山,他揮一揮衣袖瀟灑離去,頭顱高昂衣擺蹁躚,姿態如許赫赫揚揚,仿佛雲端天君下得凡塵。

顧明舉走後,天邊刮起颯颯一陣秋風,雨點淅淅瀝瀝而下,打在枯葉上,滴滴答答地,傳進耳裏,落上心頭。

自來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兒家嬌養深閨,出閣時單隻要擔得起“柔順賢淑”四字即可。

身作男兒卻任重道遠,好男兒當誌在四方、當建功立業、當名留青史。若讀書,則學富五車名揚四海;若從商,則財源廣進金玉滿堂;若入仕,理所當然該是封妻蔭子位極人臣,唯有如此這般,才算當得起“光宗耀祖”四個金光燦燦的大字,家鄉的年邁父母才能在遠親近鄰的交口稱讚聲裏抬頭挺胸揚眉吐氣。

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學念書的,誰家父母不點著自家一臉髒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腦袋,額角爆著青筋恨聲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裏的顧侍郎!老娘什麽時候才能倚著你這個小討債鬼過一天舒心日子喲!”

好才學好手段好運氣的顧侍郎可謂名滿天下。隻是於天下而言,這樣的傳揚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

嚴鳳樓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撫平褶皺,仔細折疊,按著順序一冊冊碼在手裏,然後整整齊齊放回左手邊。

那篇寫到一半被打斷的公文還鋪在麵前,嚴鳳樓重新壓過鎮紙,舔過筆鋒,抬手懸腕,執著筆想把那個才寫了兩筆的字補上。誰知,筆杆凝滯,腦中空空如也,突然間就想不起來了,連同之前已經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幹二淨。

雨一陣接一陣地下,簷角的銅鈴被風吹得“叮叮當當”,半闔的格窗“嘎吱嘎吱”作響,不安分的鳥在籠裏上躥下跳。

鎖緊眉頭幾番認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團亂麻,那個寫了一半的字還是沒補全。這公文是寫不成了,按照顧明舉說法,本來就不該寫。

索性擱了筆,閉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靜一靜。一個人的書房裏,腦海裏翻騰來翻騰去脫不開那張始終不曾忘記過的臉,當年的,現在的,按照傳聞勾勒的,親眼所見的,近的,遠的,看著自己的,望著別人的,形形色色千變萬化,從五年前到五年後,卻自始至終是那張臉,那個名,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