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段(2 / 3)

床邊置了一張方幾,卻不是用來放置茶水點心的.上頭小山似堆了一摞折子,有些是下頭送來報批的,有些是用來回報上級的.倘若隨意選取幾冊來翻看,無一例外,各色字體下皆有嚴鳳樓一絲不苟的點畫圈閱.

明明病還沒好……顧明舉忍不住搖頭,嚴鳳樓,你還沒被旁人害死,就要先被這些公務累死.

“昨晚什麽時候睡的?”看他眼中的疲倦就知,恐怕又是整整一宿未眠。顧明舉壓低了嗓音,深深覺得無力。

嚴鳳樓仰頭看他的臉,一雙眼沈靜恍如深潭:“大人天天探訪,下官著實過意不去。”

“睡了幾個時辰?”

“下官近日未曾往驛館拜謁,不知大人住得可還稱心?”

“大夫交代過,你要好生靜養,不宜操勞。”

“前些時候,張知府曾派人傳話,大人若住不慣,大可搬回青州城去。南安地小民貧,恐委屈了大人。”

“嚴、鳳、樓!”他攥緊了拳頭恨得要殺人一般。

一意回避著,嚴鳳樓轉開蒼白如紙的麵孔,將眼落到了榻下的青磚上:“我沒什麽大礙,大夫說隻要記得吃藥就好。”

“這話你昨天也說過。”顧明舉毫不留情地揭穿。

“這是小病。”

“小病積久不愈就會成大病。”

嚴鳳樓還要分辯:“是些要緊的公務,拖不得。”

“公務拖不得,你的病更拖不得!”彎下腰,迫得他不得不抬頭同自己對視,顧明舉一字一句警告,“嚴鳳樓,我可以派人去把那位張知府叫來問問,為何嚴縣丞如此繁忙,連陪下官喝杯茶水、談天敘舊的空閑都沒有。”

嚴鳳樓不做聲了,眼中閃爍著幾許不甘的光芒。但是麵對“張知府”三字,他唯有低頭臣服。

俯身在床沿邊坐下,顧明舉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離嚴鳳樓交疊在被上的指隻差了一寸。當日出生小康之家的嚴鳳樓稱不上金尊玉貴,卻也至少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小少爺,一雙手生得修長幹淨,隻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卻粗糙了,關節邊有因經年握筆而生的薄繭,指間隱隱殘留著去歲凍傷後的疤痕,還有手背上不知從何而來的細小口子……縱使他絕口不提這些年來艱苦,光看一雙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於是不禁又搖頭:“東山有山匪劫道,西城有商家遭賊。隔壁徐州饑荒,不出幾日,必有災民湧入;目下朝廷開爐鑄錢又加了耗損;十月中旬就是聖上的壽辰,剛繳過高相的生辰綱,轉眼又要再籌一份賀儀。還有去歲從鄰縣移居而來的那一批流民,人離了高昌地界,那位高昌縣丞就撒手不管了,全數推給了你。”

這些是他知道的,還有不知多少是他顧明舉不知道的。所以普天下的地方官無不削減了腦袋要往京城裏鑽,因為撫恤一方的實在太辛苦,零零總總的雞零狗碎加到一起就能把人活活壓死。

嚴鳳樓沈默著,嘴角幾番細微抽[dòng],但終究沒有說什麽:“眾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難處。”

顧明舉隻覺得心疼。他的鳳卿瘦得厲害。打從青州城外下轎看見他的第一眼起,顧明舉就發現,嚴鳳樓瘦了。當日他也不見得壯碩,禪衫竹架,長袖飄飄,畫中的仙人般飄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臉色蓋住了。現下因為一場病,愈發露出了憔悴,甚至間或有時會露出幾分頹喪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