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棵開滿白花的樹(1 / 2)

麵對那種春天午後的溫暖,心慌得無法放置,隻好一次次重複,以表示自己的歡喜和慎重。

張蕙蘭瑜伽功法裏,有一種專用來放鬆,一節一節放鬆身體的同時,冥想一些美麗的畫麵,並由一個畫麵跳到另一個,一池蓮花,一片草地,一群孩子,碧海紅日,等等。我有段時間用這方法入睡,每次開始冥想時,頭腦中躍出的第一個畫麵,通常是一棵開滿白花的樹。

是從前在新疆老家常見的場景,很細碎的花,杏花、栗子花、蘋果花,或者珍珠梅一類,細碎到像一片煙霧,樹幹不夠健碩偉岸,卻非常鎮定,鎮定地頂著一片粉白的煙霧,靜靜站在藍天和綠草中間。是春天或者夏天的午後,陽光異常和暖,花枝輕搖,空氣中似有芳香的顆粒靜靜揮散。

侯麥的《人間四季?春天的故事》裏,就有個長著花樹的小院子,濃綠的草地,襯著一棵白花累累的樹,女主人公就在那裏,絮絮地跟女友說著她的煩惱。電影海報裏,就有那棵樹,她走在樹下,頭上戴著花,手裏攥著花,像波提切利的花神。歐容的《砂之下》,夏洛特?蘭普林的那幢度假別墅前麵,照舊有一樹白花,他們或許早就習以為常,看也不多看一眼,視若無睹地進進出出,停車,開門,關門,砰的一聲,把那棵樹關在外邊。

《甜性澀愛》裏也有。電影一開始,女主人公在屋子裏打電話,窗子外麵就有白花樹探了幾條枝丫過來,花枝微顫著,有種洋洋自得。後來那棵樹再沒出現過,也許是拍電影時間太長,花季過了,也許是用來暗示她把性變成了愛,終於壞了心情,連環境都明媚不起來了。《納尼亞傳奇》裏也有,納尼亞國人聚會的那片山穀裏,到處都是這樣的花樹,可惜那片子實在假,連帶著那些花都讓人疑心是特效的手筆。但不管什麼電影,隻要有那麼一樹白花,影片的氣氛,就會被篡改了,留給我的印象,隻是春天午後的溫暖。

凡?高大概有著和我一樣的喜好,他畫了許多張春天的阿爾的果園,作畫的日期異常接近,還都有著相似的構圖、色彩,根本不避諱重複。大概他也和我一樣,麵對那種春天午後的溫暖,心慌得無法放置,隻好一次次重複,以表示自己的歡喜和慎重。而他關於阿爾的記憶,大概也就此被篡改了,饑餓、病痛,都被那種春天午後的溫暖覆蓋了。

最接近我冥想中的畫麵的,是林憶蓮歌曲的MV中的一幕,藍天綠草間,白色花樹緩緩輕搖,歡喜、慎重到幾乎令人熱淚盈眶,脫口驚呼的地步,那首歌,是《至少還有你》。

一次再次,我想象著花滿枝丫的圖景,用那種春天午後的溫暖,覆蓋了疲倦和病痛,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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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晴明的庭院】

所謂傳統,就是那些與生俱來的東西的疊加和擴大吧。為骨子裏那種隱隱的感覺命名,給心裏那些本能的欲求定型,一代一代反複訴說,百年千年地增添內容,形成最恒定的價值觀。

夢枕貘的《陰陽師》,每一章都以安倍晴明位於土禦門小路的庭院小景開始:

“櫻樹葉、梅樹葉,還有貓眼草及多羅樹、楓樹的新綠,被雨水濡濕後發出黯淡的光亮。龍芽草、五鳳草、酢漿草、銀錢花――這些花草此一叢彼一簇,芊蔚繁茂,長滿庭院。”(《小鬼難纏》)

“女郎花、紫苑、紅瞿麥、草牡丹,以及其他眾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滿院怒生。這邊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風之中搖曳,那邊一叢野菊混雜在紅瞿麥中縱情盛開。久唐破風式的山牆旁邊,紅花盛開的胡枝子,低垂著沉甸甸的花枝。”(《尋常法師》)

當然不可能沒有櫻花:“櫻花盛開。密密麻麻的花朵,連枝條都壓低了。”(《迷神》)也不可能沒有紅葉:“紅葉紛紛飄落在滿地行將枯萎的花草上。到淩晨時,庭院裏大概會降下白霜,形成宛似積了一層薄雪的院景。季節正在由秋向冬轉換。大概再過十來天,庭院的景色就不妨稱作冬天了。”(《骷髏談》)

植物的名字,四季的狀貌,用簡淡的文字徐徐道來,大概不隻是為了環境的真實性,或給後麵的文字籠罩一點夏意或者秋意,也為了烘托安倍晴明的精神氣質。博雅(安倍晴明的助手兼朋友,相當於福爾摩斯的華生)認為:“晴明的意誌大概確乎以某種形式,與這風景有關吧。”看過《陰陽師》,可能忘掉那些個猙獰的鬼,卻一定記著安倍晴明和他的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