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某處。
一盞盞昏黃的油燈擺成很大的五瓣梅花狀,十來名身著黑色連帽鬥篷的人圍成一圈站在油燈圈內,中間站著一名同樣裝扮的人,外圈每人伸出一隻手搭在中間那人肩上。每個人都拉起帽子並用麵紗遮住了臉,低垂著頭,口中低聲念著什麼,像是在進行什麼儀式。
半晌後,儀式完成了,外圈的人退出燈圈站成兩排。原先站在中間的人開口說道:“今天又有新的姐妹入會,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必須清楚地認識到女人不是弱者,是我們生育了每一代人。幾千年來,我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姐妹們,你們甘於永遠這樣生存下去嗎?”
“我們不願意!”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我們加入梅花教為的是什麼?”
“幫助那些還在被打被罵的同胞!”
“我們該怎麼做!”
“反抗!”
“各位姐妹請坐,我們要學習那些西洋女性反抗、互助的故事……”
事情總是有兩個方麵:一方麵,李過年幫嚴修破了連環殺人案;另一方麵,正是孫美瑤的關鍵證詞才能讓趙世榮俯首認罪,於是,她被逐出了趙家。周圍人又開始傳她是天煞孤星,會克死身邊所有的人,還六親不認。孫美瑤的困境遠不止於此,趙貴忠限她一個月內把借趙家的錢還上,否則就收了她的藥鋪抵債。孫美瑤的藥鋪隻能勉強維持,去年開始她父親患上重病住進剛剛成立的協和醫院。半年後,即便是原本家境還不錯的孫家手上也開始吃緊,接著就隻能舉債醫治。孫美瑤的藥鋪就在當時趙家的米麵店的對麵,二人逐漸聊熟了,趙富忠早就對孫美瑤有意,他說服父親借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給孫美瑤。孫美瑤對趙富忠感激有加,趙富忠又大獻殷勤,二人很快成婚。
在隨後很長的時間裏,李過年盡量給前來求診的人用西洋藥,他還特意不多備貨,隔三岔五就去孫美瑤的藥鋪進貨。他的目的不言而喻。
李過年再次來到孫美瑤的藥鋪卻看見一張轉讓的告示,他這才知道孫美瑤的處境。他一邊安慰孫美瑤一邊詢問資金缺口,孫美瑤所需的錢不是一筆小錢,賣掉藥鋪還需要借一點錢才夠還趙家,她父親還在醫院裏躺著,後麵還要不少錢。李過年沒有考慮太多就主動要借錢給孫美瑤。
結婚後,李過年的錢都歸馬菊花管著,家裏究竟有多少錢,他也沒準確的數,他心裏估計勉強夠數。他當前最大的難題還不是錢的數量,而是如何向馬菊花開口。他知道馬菊花會怎麼回答,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一想到馬菊花先驚呆而後狂風驟雨般地怒罵,他有點後悔沒先詢問一下。但是,孫美瑤身陷困境,他豈能坐視不管。
回家的路上,李過年想了好幾套開口的方式和理由。回到家裏,他看見馬菊花一臉怒氣地在做飯,鍋鏟和大鐵鍋成了她發泄的工具,鍋鏟鏟得鐵鍋“咣咣”直響。李過年見此陣勢,心中發毛,他決定先問問發生了什麼再提借錢的事。
下午,馬菊花和幾個鄰居拉完家常,還沒走遠就聽到袁家媳婦兒董曉冉說她結婚幾年還沒給李家添子。“她有什麼,不就是生了倆小子,男人卻在外挨槍子兒。也不瞧那傻樣,長大了不是要飯的就是打一輩子光棍。”馬菊花這話是要衝董曉冉說的,但董曉冉怎麼可能會聽到。
平素裏,馬菊花不會受任何人的氣,不光李過年怕她,街坊四鄰也盡量不去招惹她,一旦惹了她,她準鬧得雞飛狗跳。唯有別人提到生育問題馬菊花不好鬧,她在這問題上氣短,這也是她致命的傷痛。在外麵不好鬧,對李過年就不同了。李過年不僅得聽著,不時還得順著馬菊花的意思幫襯幾句。
等到馬菊花氣出完了,好長一會兒不出聲,李過年才提要借錢的事。
“什麼?三千銀元?咱家沒有那麼多,不借!”馬菊花剛平下去的火氣一下又上來了,借這麼多錢給人等於要了她的命。她劈頭蓋臉衝李過年吼著:“你要借給誰?借這麼多錢要幹什麼?”
李過年原就估計家裏有這筆錢,馬菊花的話讓他更加確定家裏的錢有這個數,即便差點也差得不多。馬菊花沒有借錢出去過,如果數額差很遠,她的第一反應應該說“沒錢”而不是“沒那麼多”。李過年雖然在氣勢上完全被馬菊花壓倒,但幾年下來他也找到了一些蒙她的套路:話裏有真有假,盡量往真的說,隻在關鍵地方或者容易引起她追問的地方適當處理一下。李過年回答說:“是祥瑞行藥鋪的孫老板,她有一船貨在海上出問題了,得籌錢再補一船。”
對白裏誰也聽不出是男的“他”還是女的“她”,馬菊花下意識裏認為開店的、做生意的老板自然都是男的,誰家會讓婦道人家在外麵拋頭露麵。馬菊花是不會答應借錢出去的,她轉念一想,結婚以來這是丈夫第一次要借錢給別人,今天又被人說無後令她在各方麵矮了不少。馬菊花多少有些擔憂,假如吵起來後,李過年也拿她無後說事,她不知道要怎樣去應對。要是其他時候,馬菊花一定強勢而果斷地否定,這次她想溫和一點解決這事。她以平常的音量說:“這位孫老板可以問親戚借,為什麼找你借?咱家日子也過得緊巴巴。”
馬菊花態度驟變,李過年暗暗吃驚,這馬菊花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李過年並不知道馬菊花怕他提二人結婚多年還無子的事,李過年一直順其自然,也不想太多。他一時之間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接著往下說。
馬菊花見丈夫不吭聲,以為這事基本定了不借,她想趁熱打鐵,早點結束這個話題。她補充道:“最近診所生意開始變差,萬一將來不行了,咱還得留點錢過日子。”
馬菊花這句是大實話,她喜歡看見錢在自己手裏,手上沒錢,她連覺都睡不踏實。隻是,她沒承想這句話起到了畫蛇添足的作用,李過年一下就找到接話的由頭了,他說:“我的西洋藥都是從她那裏進的貨,就是因為最近沒有藥,病人都去其他地方了,生意才比以前差。她的藥鋪要是關了,診所的生意就要減一半。”
像李過年這樣的專類診所,上門求診的病人自然時多時寡。但馬菊花不清楚,這一個月李過年交到她手裏的錢比上月少了二三成,她也從馬來福那裏確認上門的病人就是不如以前多。李過年這麼一說,她還真信了,心裏開始不安,她擔心生意真的減半。她慌忙說道:“會這麼嚴重?換一家買呢?”
“北京一共才幾家賣西洋藥的?他們沒有專門給女人的藥,就這家和那些新醫醫院有。”
李過年這話有些言過其實,不過馬菊花分辨不出來,她繼續不安地追問:“那怎麼辦?”
“孫老板有錢補貨,診所有藥了,生意就會好起來。”
“幾分利?有抵押?”馬菊花權衡了一下,保住診所的生意才是當務之急,隻要那位孫老板能連本帶息還錢,未嚐不可。
“五分利。她人跑了還有藥鋪……”
“咱隻有兩千個銀元,全借給孫老板。”
馬菊花這話就等於告訴李過年家裏的錢不止兩千,李過年聽出來了,他麵露難色,搖著頭說:“兩千買不夠一船,不滿船家不開,藥還是補不上來。”
這話李過年是信口胡說的,馬菊花還是無法辨別真假,馬菊花矛盾無比地同意借三千給孫老板。
半月後。
李過年原本風平浪靜的生活被打破了。
馬菊花很快還是從馬來福那兒知道了“孫老板”是一個被夫家掃地出門的小寡婦,叫孫美瑤,孫美瑤也沒有什麼貨在海上出事了,她欠夫家的錢。關於孫美瑤的事,馬來福本也不了解,嚴修最近因為幾起案件找李過年,嚴修不時提起孫美瑤的事,所以馬來福略知一二。嚴修不知道李過年借錢給孫美瑤,馬來福從他姐那兒知道了借錢的事,稍做關聯他就知道那錢是借給了孫美瑤。錢已經給到孫美瑤手裏了,馬菊花也沒怎麼追問李過年這事,李過年以為這事就此過去。他哪裏知道馬菊花一刻沒放過心,她不會去從丈夫口中打聽什麼,她有自己的方式,馬來福就是其中一個。
“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李過年,有你的!你想著法兒騙我,這才幾年你就學會吃鍋望盆兒了。”怒不可遏已經不足以形容馬菊花此時的惱怒,嫁過來後,她生過不少李過年的氣,但這是第一次讓她感覺不可原諒的。丈夫故意隱瞞孫老板是女的,還編了一套鬼話來糊弄自己,他倆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
應對馬菊花責罵最好的方法就是沉默,李過年隻希望這一次也和過往的吵鬧一樣,不多會兒就能過去。
“我馬菊花哪點對不住你?以前你在外麵怎麼鬼混我忍了。現在你竟然騙家裏的錢去養野女人!”
李過年心裏在想:“我以前什麼時候鬼混過?要是你馬菊花不捕風捉影、愛無理取鬧,我至於那麼做?我承認我對孫美瑤有那麼一些好感,但我們堂堂正正,你別在那裏瞎誣蔑人。”
馬菊花一刻不歇地對李過年口誅筆伐了整個晚上,吼累了,她決定攤牌:“我上輩子是造的什麼孽!為李家省吃儉用,到頭來還不是給你的野女人存錢。你現在就去給我把錢要回來,少一個子兒,甭想進家門。”馬菊花寧可不要這命了,也不能不要這三千個銀元,先把錢要回來,然後再和李過年算賬,這就是馬菊花的想法。
直到馬菊花真的把李過年趕出家門,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禍不單行,隻能窩身診所的李過年還遇到了件麻煩事:嚴修和他之間也產生了矛盾。事情還得從這月初一說起,欖杆市尤家婆媳鬧得不可開交,尤母到警察局告兒媳婦周雅婷企圖把她推下山崖。尤母帶著周雅婷母女去潭柘寺進香,祖孫三人為了趕時間抄了一段較近的山路。尤母說,當她走到山路轉彎處時,周雅婷從背後推了她一把,她不曾想到自己兒媳婦會下毒手,把她推向山崖下。好在她命大,翻了個跟頭,掉進了離路並不遠的一大叢灌木裏,虧得她死死拽住那叢灌木才僥幸撿回一條命。周雅婷矢口否認,她說婆婆自己走路踩著石子兒打滑掉下去的。
街坊四鄰都知道因為周雅婷生了個女兒,尤家婆媳因而形同水火。婆媳鬧到警察局,嚴修苦不堪言,除了剛剛咿呀學語的尤家孫女尤萍萍再無其他人證,這完全是婆說婆有理,媳婦兒說媳婦兒有理。嚴修把“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句話都說爛了,尤母一口咬定周雅婷要害她,嚴修得為她出頭。到後來她幹脆坐在警察局門口又哭又鬧。嚴修一個腦袋三個大,他想抽身走人,卻被尤母抱住腳不讓走,路過一人她就衝人哭訴:“哎呀,這位老嫂子幫我評評理。我那狠心的兒媳婦都把我推下懸崖了,這警察都不管。這民國怎麼就還不如那清朝呢,明兒個啊,我也去殺人放火……”
嚴修無奈,隻得答應尤母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警察局眾人聽完尤家婆媳雙方的說辭,依舊不能指出個所以然。嚴修又隻好去找李過年,李過年聽完,讓嚴修找尤母把她當天穿的衣褲送到警察局,並帶他們去她掉下山崖的地方。
從山裏回來,李過年就私下告訴嚴修,是周雅婷把尤母推下去的,而不是尤母踩滑了自己摔下去的。李過年先拿起尤母當天穿的衣褲展示給嚴修看,褲子就是有點髒,衣服手肘位置有大小不一的幾個洞。李過年說:“如果尤母是踩滑了摔下去的,山路邊的枯草會有溜痕,但今天我們去看並沒有這樣的痕跡。你再想,如果一個人是滑倒的,無論是向前還是向後滑倒摔下去,山上的碎石那麼多,衣服和褲子會呈豎條狀被劃破。尤母隻有手肘位置有破洞,這是在石頭上磕破的。也就是說尤母猛然失去重心摔在那個凸起的地方時,她不自覺地用手撐地,剛一撐地手掌吃不住,手肘又自然曲在地麵去支撐,手肘吃力,磕在石頭上把衣服磕破了。同樣,尤母手掌的傷分兩種:一種呈小圓形的傷比較淺,這是支撐的時候被碎石磕的;另外一種傷較深,這是她抓住灌木的時候被紮的。”
聽完李過年的話,嚴修一琢磨,認為在理。要說周雅婷倒也有殺尤母的動機,尤母的尖酸刻薄遠近聞名,她在尤家受盡委屈,積怨成恨或者一時衝動起了歹心。
“尤萍萍雖然小,但發生的事情她也應該看見了,你大可去問問她。”
嚴修又和於洪波去了尤家。很多問題尤萍萍都像是聽不懂或者不知道怎麼回答,後來嚴修換了一個問法,問:“奶奶是誰推下去的?”尤萍萍回答:“媽媽”。嚴修怕孩子小,胡亂說的,又連續問了好幾遍,尤萍萍都回答是“媽媽”。
就這樣,周雅婷被暫時收監到了警察局,但周雅婷天天喊冤。在這鐵證前,嚴修也不予理睬,隻等整理好材料往上報。李唐找到嚴修說周雅婷如此堅持認為自己清白,會不會真是弄錯了,尤母是自己滑倒的。李唐說,尤母有可能既不是滑倒的,也不是被推的,是一腳踩空了摔下去的。
“那尤萍萍的回答呢?周雅婷可是她親媽,她那麼點兒,不至於陷害親媽吧?”
“就因為尤萍萍年紀小,她或者根本就不懂你在問什麼,又或者她隻會說‘媽媽’兩個字。”
“不可能,一開始我問了別的問題,她都沒開口回答。”
“局長,尤母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有所聽聞吧。”李唐依舊沒有放棄,她總覺得周雅婷這樣喊冤,事情有可能真的弄錯了,她想再調查得徹底一些,“要不再去問問尤萍萍?”
除了尖酸刻薄,尤母其他方麵名聲也不好,拿她一張紙擦屁股,她能說成別人偷了她家的銀票;別人賣棵白菜給她,她趁人不注意把外麵的葉子扒了,告人缺斤短兩……嚴修打心底就煩這尤母。當然,他辦案不講個人感情,隻講證據和事實。李唐所說也不無道理,他想到一種可能性,尤萍萍會不會因為看多了尤母欺負周雅婷,一聽到“奶奶”二字就會說“媽媽”。他認為這事不能潦草結案,務必謹慎行事。
事情還真如嚴修猜想的一樣,隻要提到“奶奶”,不管什麼問題,甚至沒有問題問,尤萍萍都會接一句“媽媽”。沒有了尤萍萍這個“人證”,也沒有什麼物證,周雅婷又不承認,嚴修就沒有理由再關周雅婷了。嚴修隻是覺得這麼久以來,李過年都沒出過錯,這一次這麼簡單的怎麼反而出錯了?
回到警察局,李唐把嚴修拉到一邊,給他演示了一下一腳踩空的情況。嚴修看見李唐踩空往前跌倒時,也如李過年所說,她先是用雙手撐地,但瞬間就撐不住雙肘磕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