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周雅婷,嚴修到診所找到李過年把放周雅婷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末了還捎上了幾句責怪李過年不謹慎。李過年老大不高興,他反駁說:“尤母絕對不是踩空摔下去的。她摔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個轉彎,如果她走路沒留意,沒來得及轉彎,前腳踏空,她會正麵下去,她的正臉被樹枝、碎石劃破的傷會更多。但她正臉的傷不多而且多是被紮得較深的傷,左臉的傷有深有淺,說明是左臉先著地的。既有被紮的也有磕的,這一定是尤母人正在轉彎,周雅婷背後一推,尤母身子已經轉過去了,沒有正麵摔下去,而是側著倒下去的。”
“你再怎麼說都沒用,這事真是既沒人證,也沒物證。隻要跟尤萍萍說‘奶奶’,她就會說‘媽媽’。你非要說是周雅婷推的尤母,你得拿出證據來!”嚴修對李過年剛才那番話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尤萍萍這事是他自己求證的,李唐演示給他看的也能解釋通。
“你不信?”李過年氣也上來了,先前被嚴修責怪就不爽了,這句話基本就是在說他李過年在信口胡說,“你不信,以後就不要來找我!”
“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嚴修認為李過年還是可信的,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這麼多年,李過年都沒錯過,錯一次也是可以理解的。
“都怎麼了,二位老哥吃槍藥了還是怎麼回事……”馬來福在櫃台聽到裏麵杠上了,連忙進來勸架,“平時你們不都好好的,怎麼今兒就不成了?走,我們去喝點小酒。”
沒過兩天,西花市又發生了一起惡性案件:豐澤園飯店的顛勺之一段立濤在家附近被人挑斷了手腳筋丟在兩棟四合院之間。段立濤父母早亡,家境不好,被舅舅帶大,後來去了豐澤園飯店做徒弟。前些年娶了一個躲避戰亂逃到北京的山東女子何芙蓉,何芙蓉母女車馬勞頓到北京,加上身上也沒幾個錢,過著半流浪的日子,何母積勞成疾死了。段立濤年過而立,長得五大三粗,人也木訥,加上因家徒四壁一直沒娶上媳婦兒。周圍鄰居見何芙蓉長得倒也不醜,便撮合了二人,婚後,何芙蓉肚子爭氣給段立濤生下一子。段家平素倒也太平,隻是段立濤一在外受了氣,就對何芙蓉拳打腳踢。
第一個發現段立濤出事的人是和段立濤同住一個四合院的張碧倩,段家住在西廂的兩間房裏,張碧倩和夫家住東廂。張碧倩去東郊常營探望遠房堂姐張淑玉,吃過晚飯回西花市,快到家時聽到段立濤的呼救聲才發現他出事了,慌忙回家找人把段立濤送去了醫院。事後,發現段立濤身上的錢袋沒了。
據何芙蓉說,昨晚段立濤收工回家後喝了不少酒,他酒量不好也很少喝酒,這次喝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段立濤喝醉後鬧著要出去,何芙蓉一開始還阻攔,被打了一耳刮子也不敢再言語了。幾個小時後,張碧倩才告訴她,段立濤出事了。
幸虧張碧倩及時發現,眾人把段立濤送去協和醫院,醫生做了接合處理,段立濤的手足算是保住了,就是要在醫院住上一陣子。段立濤原本家境貧寒,何芙蓉隻能挨個向段家親戚借錢,有的借幾個大洋,有的一個子兒都沒借。何芙蓉找段立濤商量是否賣掉房子,段立濤卻說是何芙蓉趁他醉後傷的他。段立濤的理由有三點:第一,他沒有仇人,也沒有得罪過誰;第二,他不時打罵何芙蓉,何芙蓉必然懷恨在心;第三,他幾乎不喝酒,知道他昨晚喝醉的人隻有何芙蓉。何芙蓉一聽丈夫竟然說是她下的手,先是目瞪口呆,繼而淚流不止。
這是一起惡性傷人事件,段立濤的錢袋丟了,很可能是惡性搶劫。嚴修在段立濤出事的第二天一早接到報案,查了一上午,一點頭緒都沒有。周圍的鄰居都早早睡了,也沒有人聽到外麵有動靜,各家都證明家人天黑後一直在家裏,除了兒子早睡了的何芙蓉和外出回來的張碧倩。一個是段立濤的媳婦兒,一個是從沒發生過衝突的鄰居,即便段立濤說是何芙蓉幹的,嚴修不認為這事和二人當中任何一人有關。嚴修又找到李過年,李過年二話不說,又和嚴修去做了一番調查。
二人先後去了段立濤工作的地方、段立濤的病房、案發現場、段立濤的四鄰,最後才去了段立濤的家。這一趟下來,李過年收集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段立濤外強中幹,和一起做工的人、四鄰都沒有衝突和過節,可以排除報複行為。段立濤喝醉後是被人連敲兩棍後腦打暈的,右手手指骨折三根。在發現段立濤的斜對麵,李過年發現了一攤尿跡,而段立濤昨晚穿的褲子上同樣沾有不少尿跡。離這攤尿跡三五米的地方,也有一處兩棟四合院之間的小縫隙。
回到警察局,李過年告訴嚴修他已經找到了行凶者:“段立濤沒有得罪過外人,這次不會是報複,也不是搶劫。他的錢包被拿走,行凶者也許想製造搶劫的假象,但適得其反。當天晚上的情形是這樣的:段立濤喝醉酒後盲目亂走,他往西走了沒多遠,尿急了,在牆邊撒尿。他還沒撒完,行凶者從後麵先打了他一棍,但這一棍打得不重,沒把他打暈。段立濤後腦猛然挨了打,下意識用右手去摸後腦,這時行凶者的第二棍打了過去。這第二棍不僅打暈了段立濤,還打斷了他右手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三根指關節。行凶者打暈了段立濤,把他拖到斜對麵,也就是西北側大一點的牆縫處,用尖刀割斷了他的手腳筋。”
“案犯是誰?”嚴修總希望李過年能在第一句話就說出行凶者,而不是每次都這樣先講一大堆話,到了最後才點出是誰。
李過年從來不受嚴修的急性子幹擾,他繼續說道:“段立濤被打暈後,地上的尿跡可以清晰顯示他並沒有先被拖到更近的西南側的那個牆縫處,而是直接被拖到了遠處西北角的牆縫處,行凶者首先很熟悉地形,知道西南側那個牆縫放不進段立濤。這個行凶者還了解段立濤的一舉一動,能抓住段立濤少有的喝醉酒的時候。更為重要的一點,行凶者和段立濤彼此認識,否則她就不會打他兩棍,打第一棍的時候她怕用力過大,打死段立濤,第二棍才加的力。”
“你是說何芙蓉?”嚴修聽到這裏心中已經浮現出一個人:何芙蓉。隻有何芙蓉符合李過年所說的,她熟悉段立濤和周圍的環境,又怕打死他。
“不是,如果她因為不堪被丈夫打罵,她要麼繼續忍,要麼殺死段立濤。段立濤所需要的診費不少,何芙蓉不僅沒有要離開段家的意思,還在想辦法湊錢醫治他,甚至要賣掉房子,那何芙蓉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至少不用再挨打了。”嚴修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他反倒認為何芙蓉嫌疑很大,她這樣做算是給段立濤一個教訓,即便是負債累累,段立濤傷好了再要動手打她起碼也有所顧忌。
“你如何解釋張碧倩發現段立濤?”
“張碧倩回家的時候正好經過聽見啊!”嚴修覺得李過年這問題問得沒有水平。
李過年不住地搖頭,說:“張碧倩回家叫人,當時幫忙的眾人都是邊走邊穿外套,說明眾人都是睡了,包括何芙蓉。如果是何芙蓉下的手,她回家倒頭睡覺就不怕睡著了或者沒人路過發現段立濤,段立濤不是流血而死也會被凍死。所以,行凶者不是何芙蓉,而是第一個發現段立濤的張碧倩!”
“什麼?張碧倩?”
“我前麵已經講過了,這不是一個外人幹的。能掌握到段立濤行蹤的人,除了何芙蓉就是張碧倩一家,其他人都早早熄燈上床,唯有何、張二人找不到第三人證實其行蹤。張碧倩說去了常營探親,常營在西花市東邊,她回來的時候沿著胡同由東往西走就能到家。案發地點在兩家人合住的四合院的西邊,張碧倩除非走過頭了或者她選擇了走遠路。張碧倩發現段立濤的時間差不多是夜裏十一點,從常營走回西花市需要四到六個鍾頭,也就是張碧倩最早下午五點,最晚七點從常營啟程回家。今天早上恰好有一位從常營來的病人說,昨天四點開始常營一直在下雨。張碧倩腳上、屋裏的鞋子的鞋底都是幹幹淨淨的,根本沒有走過泥濘道路的樣子。張碧倩的家人說她一早去了常營,假如她在下午四點前就離開了常營,會在夜裏八九點回到西花市,一進院兒就看見段立濤在喝酒。”
“去常營找張淑玉問一下不就知道張碧倩離開的時間。”嚴修腦子裏也在重新分析李過年給出的線索,單說張碧倩走過頭或者繞遠路不是不可能,最重要的是證實張碧倩離開常營的時間和當天常營是否在下雨。
“張碧倩說她是聽到段立濤呼救才找到他的,而除了她竟然沒有第二個人聽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聲音傳得又遠又清晰。張碧倩如果和這事無關,她為何要說這麼多假話呢?”
李過年說的最後一點嚴修考慮過,他認為有可能張碧倩聽到了段立濤的第一聲呼救,然後循聲找到了段立濤。嚴修更關心另外一個重要的事情,他問李過年:“你說是張碧倩下的手,那凶器呢?”
“張碧倩行凶後到她假裝發現段立濤的時間很短,天又黑,她不可能走很遠,棍子和刀你們自己去找。這樣的案子沒有一點難度,我需要跟那些手法高明,每一步都做得極致慎密的案子。”李過年說完就走了,嚴修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李過年最後那句話讓他心裏有些發怵。他和李過年的位置、想法完全不同,他身為一名警察卻不希望發生任何案子,尤其是命案;李過年不是警察,他卻渴望有案件出現,案情越複雜越好。李過年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他?
嚴修還是采納了李過年的說法,三麵同時行動:一方麵派人臨時拘禁了張碧倩,並加緊審問;第二方麵在案發地四周尋找作案凶器;第三方麵讓人去常營調查。然而,事情的進展都不順利,張碧倩哭著說自己真的隻是路過發現的;找遍了西花市和張碧倩家中,什麼都沒找到;去常營的人回來報告張淑玉在案發第二天就去了天津探親,倒是當天下午確實下雨來著。
缺乏所有關鍵性證據,嚴修隻關了張碧倩一天就放了她。張碧倩回到家把情況一說明,她們全家對嚴修的做法很憤怒,一家人跑到警察局討要說法。嚴修花了不少時間解釋說張碧倩作為第一目擊人,這隻是正常的調查取證,並不是認為她就是凶手。張碧倩一家人不依不饒,認為嚴修毫無根據拘留張碧倩,令其名聲受損,要嚴修道歉。嚴修為了息事寧人,說了句抱歉才安撫下了這家人,可他心裏卻老大不高興了。他不高興李過年連續兩次讓他辦了錯事,也不高興自己身為警察局局長當眾給人道歉。
五天後,張碧倩帶著張淑玉上了警察局,張淑玉當麵證實張碧倩案發那天去了常營,因為路途較遠,張淑玉提前做了晚飯,張碧倩大概五點就啟程回去了。
這一來,嚴修對李過年更加不滿意了,他感覺案子一簡單,李過年就在胡亂應付,這兩起案子,說到底也就半天時間他就給出了結果,結果還都是錯誤的。嚴修決定找李過年說道說道。
嚴修去診所找李過年,正值李過年被馬菊花趕出家門,李過年心中也憋著火的,二人為此又吵了起來。
嚴修前腳才走,馬菊花後腳進來了。馬菊花一見沒有病人,就開始數落李過年。佛像尚有三分泥性,何況李過年火氣未消,他開始還嘴。李過年不還嘴還好,這一還嘴,馬菊花先是愣住了,接著馬菊花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找李過年對罵,極其誇張地哭訴自己的悲慘遭遇。李過年見馬菊花活脫脫的一副潑婦樣,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他隻得逃出診所。
出了診所,李過年仰頭長歎一口氣,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唯有回家。
“不得了啦!救命啊!”
李過年才拐進巷口就聽到有人在高聲呼救,聽聲音像是董曉冉。李過年三步並作兩步走,很快看見董曉冉慌慌張張從自家四合院大門衝了出來,差點撞在李過年身上。李過年順勢伸手拉住董曉冉,問:“出什麼事了?”
“不得了啦,出,出,出大事了!”董曉冉氣喘籲籲地說,“我,我,我爸被人打死了。”
“快帶我去看看。”董曉冉口中的“我爸”指的是她公公袁青山,李過年是袁青山看著長大的,兩家人交情還不錯。李過年聽到袁青山被人打死了吃驚不小,趕緊讓董曉冉帶他去看看情況。
才進院子,李過年聞到濃濃的血腥味,接著看到袁青山倒在中堂間裏,進去再一看,屋裏家具被打砸過,一片狼藉。袁青山側臉著地,滿地都是血,身體和雙手扭曲著,屁股翹著,或者說窩著腹部,他的雙腳膝蓋以下被砍斷,丟在一旁。除此之外,袁青山身上還有不少很深的刀傷,乍一看應該是被砍死的。李過年問了董曉冉在他進來之前是否移動過袁青山和裏麵的家具,董曉冉說她去崇文門那邊聽戲回來看到中堂大門開著,過去便看見袁青山倒在血泊中,她嚇得連中堂的門都沒進就跑出來了。
李過年讓董曉冉去報警,支開她,他才好做詳細地檢測。雖然家具被砸爛了散落一地,但中堂大門還是完好的。李過年用手探了袁青山身體尚有餘溫,他再把袁青山翻過來,他稍稍驚了一下,袁青山的麵部表情猙獰,雙眼大睜,口張得很大,他的口內黏膜剛開始起變化。趁著沒人,李過年脫下袁青山的衣褲,袁青山身上有三種傷痕:第一種是在他兩隻前肘接近手肘位置有兩三排指甲掐的深痕,都已經結疤了,從結疤程度看,時間有先有後;第二種是瘀青,是被打所致,分布在全身和肘關節、膝關節處;第三種是刀傷,刀傷分布不均,每一刀都很深,其中一刀從腹股溝劃過,甚至把他命根子都切下了。奇怪的是,他被切下的命根子不見了。李過年想到了什麼,他從東廂房開始又把整個院子和能進去的房間都查了一遍。
等李過年回到中堂間,董曉冉領著嚴修一幹人到了,其中有一名李過年不曾見過的青年男警察。眾人進了屋子,那名青年男警察一看見袁青山的屍體捂著嘴就跑出去吐了。
嚴修衝李過年苦笑一聲,說:“剛來的,叫海東升,他爹是豐澤園的老板。有錢人家的少爺,吃不了這碗飯。”
見警察來了,李過年道了聲別就往外走。嚴修感到不解,給李唐交代了兩句便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