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烤肉店,所有的服務員都穿著華麗的朝鮮族服飾。餐廳很大,裝修得富麗堂皇,異常明亮。他把菜譜給我讓我點菜,我看到菜價的一瞬間就驚呆了,一道菜夠我打很多天工了。我由衷地感慨:“太貴了。”他很坦然地說:“這是全北京最貴的韓國料理。”我看著服務員忙進忙出,端菜換烤盤,完全受寵若驚。對於烤肉,我還停留在小城的夏天海邊沙灘上那一排大排檔中的帶著鋼釺的烤肉炭爐子上。大漢子冒著汗喝著冰啤酒,一隻手扇著風一隻手翻轉著肉串。我第一次體會到北京的好,沒有寒冷、不用省錢、被人照顧的這種好。李東明相反,他一直在笑著,他在體會照顧我的這種好。
李東明不是老師,隻是和校內各級別核心人物都走得很近。他是北京人,卻沒有北京腔。他不肯多說他家的情況,可我留意到他的車牌是軍牌。我猜他應該是某個軍區大院長大的孩子,不然他的口音和異常的成熟就無法解釋。他是大三學生會主席,他還告訴我明年中文係會加一個文理兼招的專業。我大駭:“不是你搞的吧?!”他笑笑沒有正麵回答。他把我的情況問了個底朝天,要不是烤肉又有趣又香,我可能早就煩了。但那天晚上,我所有的樂趣都在耐心地看著各種各樣的牛肉在烤盤上慢慢地收住汁水漫出油脂特有的香氣,再蘸上不同的醬料,用幾種小菜配好,學著他的樣子用生菜方正地包裹住,完整地放進嘴裏,一口咬下,感受複雜又清晰的不同味道在嘴裏交織的整個過程,樂此不疲。於是,不停地加菜加肉加調料,不知道吃了多久。我想我可能會把他吃破產,但誰讓他冤大頭非要請我吃飯的!吃了這頓也許很多年都沒有下頓,我全然不在乎地吃得天翻地覆。
有一段時間,他也不問問題,就是看著我吃。我沒頭沒腦地問:“你看什麼?!”他很探究地自言自語:“你長得小小的,怎麼這麼能吃?!被你帶得我也吃得太撐了。”我對他沒有喜歡,所以不屑扮演,既然知道他不是老師,便又多加了一份自在。我白了他一眼,教訓他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你請我吃飯,我不吃豈不是無趣?食物也是有感情的,平白浪費多不好。”他接道:“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我打斷他:“你語文考試及格了沒有,哪有人接詞往前麵接的,滿首詞裏就這句最悲,你還摳出來接。”他笑得眼睛又擠沒了:“我最喜歡這句。不能浪費感情,也不能浪費時間。”我吃得正忙,隨口接:“多大點事兒啊!你這麼感懷,是不是失戀了?!”他說:“是。”
我一怔,從食物上抬起頭看看他。他的小眼睛半笑半認真地正在看著我。我想了想,說:“難怪你要拉我來吃飯,想找個人開導你吧?!那你找對人了!我可是在網上寫連載愛情小說的人!”他皺了皺眉,語氣沒有什麼起伏地問:“寫愛情小說?很有經驗了?”我大喝一聲:“什麼亂七八糟的!照你這麼說,瓊瑤阿姨不是要去清朝談很多場戀愛了?!”他被我逗笑,追問:“那你就沒有過男朋友嗎?!”我有點煩了:“大哥你這麼追問我男朋友幹嗎?!這應該是追女生的套路才對!”話一出口,我後悔了,該不會他要追我吧?!我不敢抬頭,假裝並沒有覺得自己說話失誤,假裝還在像以前一樣純粹吃東西,假裝一點也不在乎他作何反應。靜默了幾秒鍾以後,他說:“我剛失戀沒多久,還沒打算談戀愛,肯定不會追你,你放心。”
我不怎麼放心。我還沒正式開始過一段感情,我對金子奇的喜歡,更像是對所有美麗事物的一種本能。他實在長得太好看了。任何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對著那樣的一個人,都無法無動於衷。金子奇也並沒有說過他喜歡我,他隻是不停地逗我笑,也再沒有誇過我漂亮。可是,在小城時,那些眼神和擁抱又是真的,帶著夏日的潮濕海腥氣,一想起就會讓北京幹燥的冬也綿軟起來。我們都不說,是不是因為我們都知道,我注定會離開小城,而他注定屬於小城?過了十八歲的夏天,我們就都長大了。長大意味著要對自己的每個決定負責,連喜歡誰,不喜歡誰,都要有實際的考慮在裏麵,容不得任性了。感覺自己還沒來得及轟轟烈烈地愛一場,就已經在鄭重考慮關乎未來的愛情,而我對未來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