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原生家庭(1 / 2)

我走過了很多地方。當年我求出家的那個山穀,已經變了模樣,容不下我一間木房子。我本來一腔熱血,來了卻滿心失望。山穀裏的師父們坦然地說:“這就是無常。”你對生活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無奈。沒有什麼會永遠不變。當年唐僧取經的那蘭陀佛學院,是世界頂尖的寺院兼佛學院,高僧如繁星般雲集,還不是一樣慘遭屠戮。高僧們麵對著屠殺者們沾著獻血的刀刃,沒有一個願意改變自己的信仰,英勇無畏地迎接死亡的到來。在高階修行人麵前,生死不過是兒戲。死,如囚犯脫獄一般快樂。那蘭陀都可以消亡,又有哪個地方可以永恒不變。變,才是永恒。這就是無常。

我後來又去了幾個地方,出家有出家的規矩,很多寺院都要我拿到父母的同意書,才肯收留我。我飛回小城,去跟我爸媽談。我哥來機場接我,見我就取笑我:“你怎麼還這麼矮!18歲以後再沒長過個兒嗎?”我想起小時候被他欺負的情形,到這個年紀,看見他長著一個中年油膩男的肚子,倒釋懷了很多,回嘴道:“你就差一個保溫杯泡枸杞了。”他輕鬆地把我的大行李箱拿過去,哈哈地笑:“有~在車上放著呢!我現在也有文化了,別以為我聽不懂。你北大高材生的話在互聯網時代沒有一點卵用。我還知道‘生活不隻眼前的枸杞,還有遠方的人參’。”我也哈哈地笑,像小時候一樣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

我媽開門看到我,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回來了。”丟給我一雙新拖鞋。轉身去廚房繼續忙。我爸從廚房出來,看到我,也沒有什麼笑模樣,說了句:“馬上開飯了。”然後又走回廚房。爸媽都老了,皮膚鬆懈,眼袋下垂,頭發是全黑的,但發根幾乎全白暴露了他們染發的事實。

有個小孩子跑來跑去,我哥喝他道:“過來叫姑姑!”這就是我哥和琪琪的兒子了。個頭像我哥,眉眼像琪琪,漂亮機靈,倒比自己爸媽強。琪琪隨後出來。她胖了一點,有了中年女人的豐腴,仍然是美的。她看我的表情非常尷尬,笑了笑,不知道怎麼稱呼,最終憋出三個字:“回來了”。說完又覺得不妥,我才是這個家原生的主人。便又笑笑,不說話地退到電視一旁的凳子上拘束地坐下,好像她才是客人。我突然有種惡作劇的想法:要是我嫁給苗凱,又和家人和好,那一家人見麵時,以琪琪這種心理素質,隻能披上穆斯林的黑罩袍了。

可惜,苗凱娶了別人。想到苗凱時,我就像在想一個電影裏的男主角,很愛,但是也沒有期待,連痛苦也沒有,隻有一點點電影散場的唏噓。我也不是來和家人和好,就算和好了,我以後出家了也不會常來常往。惡作劇的場景永遠不會出現。真可惜。生活還是沒有戲劇精彩。這倒是個好的素材。我暗笑自己的編劇習氣,直到這個時候都按捺不住。

晚餐都擺好了。爸媽做了一桌子菜,是小時候過年的標準。我坐下來之後,我哥才坐下來。琪琪低眉順眼地從廚房裏端飯出來,標準的小媳婦,沒有半點當年在酒吧裏拚酒的豪氣。看著她,我就知道自己也老了。那些狂傲的青春終將散場。她和我哥才是中年人應該有的樣子。我、苗凱、金子奇,都是奇葩。等爸媽都坐定,我們開始動筷。我媽說:“這還是你小時候愛吃的那個燒雞,他們開連鎖店了,賺了很多錢,味道沒變。”說著,把雞腿夾給了我小侄子。我想起小時候,因為生了我這個二胎,人家獨生子女應有的補助我爸媽都沒有。我媽還因為生我被開除了公職。收入少了,還要多養一個孩子,生活自然比別人家要緊張。吃肉的時候很少,過年吃燒雞更是奢侈。我媽每次都把雞腿給我哥,很小的時候我會哭鬧,再大一點我不哭不鬧習慣了把一切最好的都給我哥。這些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小事,堆積起來就成了我和家庭之間的隔閡。物質充裕的時候,無法從物質上分辨愛意,但物質匱乏的時期,物質的多寡就是愛意。

我媽給了我侄子雞腿以後,又把另一隻雞腿撕下來,給了我。我把雞腿夾給我哥,說:“媽,我現在吃素了。”我媽嘮叨著:“你這麼瘦,吃什麼素!你哥不能吃,他三高。”說完又把雞腿夾給了我小侄子。小侄子虎頭虎腦地吃著,是有點憨憨的可愛。可是,人生並不會因為你可愛,就對你手下留情。我知道我哥的人生又會在這個可愛的娃娃身上上演。我們太難走出原生家庭的魔咒。這就是輪回裏最難過的一關。雍和宮的住持師父說我之前活得太當真了。現在,看著這一切,我活得像個輪回裏的局外人。可能,並不是我修行進步了,而是我從來都跟這個家庭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