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菜並不多,我哥這麼年輕就三高也就不足為奇。我吃著拌黃瓜和米飯就打發了,畢竟也不是為了吃而來。這麼多年,在各地跑來跑去,我都快忘了我最喜歡吃的是什麼。即使是家裏的年夜飯,給我的歡欣記憶也不多。我很努力地想尋找一些和這個家庭的骨血裏的聯係,最終還是失敗了。吃完收拾完。所有人都坐在客廳裏假裝看電視。我說:“爸媽,我這次回來,是想請你們給我一個同意書。”“什麼同意書。”我爸戴著老花鏡,吃力地拿著髒而且舊的遙控器在茫然地換台。我說:“我想出家。需要父母同意書。”
我說話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個炸彈,讓所有人都看向了我。隨後每個人都開始質問我。過程是嘈雜而沒有實意的,都在我的意料之內。我平靜地回複每個人的疑惑。我不期望他們可以理解我,我隻想拿到同意書。說了很久,他們見我不為所動,就安靜了下來。我媽開始哭。我都不知道我爸媽為什麼要生我。如果隻生我哥,他們會很幸福,不會有這麼多怨氣,更不會有我這樣一個叛逆不孝的女兒。既然我都這麼不孝地在外麵飄蕩了這麼久,我出家對他們又有什麼影響呢?
我媽哭著說:“我知道你怨我們,可是那時候條件不好,我和你爸也沒有辦法。從小到大,別人孩子有的你都有,我們也沒太虧待你。你學習好,我們把給你哥裝修新房子的錢拿出來給你上大學,一直到你談朋友自己有錢了。我倆都是普通職工,養你們的錢都是從一塊兩塊的菜錢裏省出來的。別人家的女兒都早早結婚生孩子,過年過節都回來看看。你是有出息,但連個正經家庭也沒有,十幾年不見人。我是想著,我們也老了,有你哥嫂照顧就夠了,也不給你添麻煩,你自己開心就行。你這怎麼又要出家?!”
我以為他們虧待了我。他們以為他們沒有虧待我。是非黑白,在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裏,變得模糊不清。很多女人過的都是我媽和琪琪那樣平凡的生活,嫁人生子變老。平凡也沒有什麼不好。我為什麼要選擇一條那麼難走的路?可是,生而為人,如果隻是按部就班地活成已知的樣子,那該多麼無趣啊。即使是平凡的人在平凡的人生裏也經曆平凡的痛苦,也不時地對框架外的人生充滿了想象和憧憬,那又為什麼不去試著選擇高難度一點的挑戰呢?人生就像遊戲,總玩低難度的,總會玩厭的。可惜,人生又不是遊戲,幾十年後玩厭了也沒機會再重新玩別的模式。所以,還是在一開始就玩得盡力一點吧。這樣總不至於在我哥的年紀就進入三高的被動厭煩期。無論怎樣,從我的原生家庭目前的狀況來看,我媽和琪琪這兩個女人,都做出了在他們的平凡模式裏最正確的選擇。我們都是對的,僅僅是初始的難度設定不同,走到這個時間就隻能永遠分道揚鑣。
我爸媽最終還是簽了《同意書》,條件是我出家的消息必須保密,不能上任何媒體。他們把這作為羞恥,永遠也不會跟鄰居提起。雖然我無法讓他們理解出家的初心和功德,但至少我們在往事上握手言和。我不再固執地認為我是對的,對他們所有人懷著一種天然的道德優越感。我們都是普通的人,在自己的人生裏做著自己認為對的選擇。談不上對錯,也沒有任何道德評判可言。若真的要計較,他們養大了我,給了我18歲以前的一切,倒是讓我明白了佛經裏說的“母恩難報”。我一直號稱心懷眾生,卻原諒不了我的原生家庭,這就太虛偽了。這封《同意書》完整而平和地從我的原生家庭剝離出了我的人生。從此以後,他們溫暖而沒有棱角地存在我心裏,但可能沒什麼機會再出現在我生命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