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還沒全好,崔銘旭就不得不頂著大太陽往外跑。新官上任三把火,總不能一到任什麼都還沒幹,就成天在床上躺著。百姓們不說什麼,底下下屬們的眼光可不好受,就如同那個土郎中似的,猜疑中隱隱露出一點輕視,壓根沒他這個年輕的新任刺史放在眼裏。崔銘旭心高氣傲受不了這個,天天一早就強撐著身子爬起來,渾身痛得好似又死了一次。可再早也早不過那些縣丞、衙役們,他們說好的一般,早早就候在了府外寒暄,見他慌慌張張地從屋裏奔出來,彼此默契地相視一笑,似乎料定了這種情形。崔銘旭心裏更不好受。
從前在京城時,以為餓了隻能啃冷饅頭就已是窮極,原來天底下還有窮到連冷饅頭都啃不上的。旱情迅猛,土地幹裂得猶如龜殼,生長其上的植物被烈陽曬得枯黃,彎曲枯萎,了無生氣,連帶得整片天地都是死氣沉沉。身旁有人說:"若再不降場雨下來,今年的收成恐怕連自家都吃不飽。"
這話叫一邊樹蔭底下的鄉民們聽了去,一個個搖頭歎息,歎完卻又道:"太平天下總比兵荒馬亂強,老人們傳下來說,太祖皇帝還沒當皇帝那會兒,連城外的樹皮都被扒得丁點不剩。現在總比從前好。"
光著膀子的漢子才說了幾句,臉上的汗水小河般蜿蜒而下:"這破天氣!"
崔銘旭站在太陽底下呐呐地不知該怎麼搭話。漢子就把手裏的蒲葵扇遞給他,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好幾年的東西,蒲葵葉都一絲一絲地散了開來,扇不出幾絲涼風。崔銘旭接過扇子問:"既然旱情如此嚴重,怎麼不興修水利?"
下屬們沒答話,漢子先笑了起來:"水利也得要有水啊,光踩水車能憑空踩出水來?"
"可以鑄渠引水。"崔銘旭理所當然地答道。
漢子笑得更響亮了:"城外的曲江都快沒水了,從京城引過來麼?"
旁人跟著起哄:"從咱皇上的釣魚塘裏的引啊!"笑聲震得樹上的鳥兒紛紛撲翅飛走。
崔銘旭臉漲得通紅,竟應對不上來了。
身邊的隨從見他困窘,道:"前任許大人已經奏請皇上,從綏江引一條支流過來,以解棘州之難。隻是綏江距本州還是太遠了些,工程浩大,一時隻怕也救不了急難。"
崔銘旭忙點頭稱是,這才體會到眾人麵前發窘是如何難受的滋味。
崔小公子的名號在這裏並不管用,有沒有才憑的不是家世或是學問,而是實績。能讓百姓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就是好官,反之,你再如何才華橫溢文章錦繡也是枉然。前二十年的摧磨和挫折都積攢到了眼下的日子裏,身體還是沒好透,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他是一州刺史,沒那個閑工夫讓他慢慢抽絲。公文堆積如山快要壓塌了他的書桌,崔銘旭急得團團轉卻又束手無策,東家的黃瓜秧子爬進了西家的院子裏,這結出的黃瓜算是哪家的?他一個連稻穀和麥子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哪裏知道這個?恐怕連衙門裏的老衙役都懂得比他多。住得也不好,府邸是前幾任住過的,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碎石塊常常往下掉。吃也吃不慣,此地嗜辣,炒個青菜還得放幾個尖椒,他自小吃的山珍海味,怎麼咽得下?可餓著肚子也沒人給他送個精致小點蓮子湯燕窩羹什麼的,夜半時分聽著"咕咕"的空鳴怎麼也睡不著。
爬起來給齊嘉寫信,不停地寫,每天做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他又因無知而鬧了笑話,他不切實際的提議被斷然否決,他在下屬們的麵前威信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