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側過眼角往崔銘旭臉上一瞥,道:"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尋常做慣了力氣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幹活了。"頗有些嘲弄他嬌弱的意味。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躺在榻上的崔銘旭氣得咬斷一口白牙,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嗓子更是疼得死去活來,恨不得拿起把刀子,橫手一抹也就一幹二淨了。
鄉下的土郎中開的自然也是土藥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過來,還未入口,那氣味就難聞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兩口。身邊再沒有他溫柔的大嫂或是那個體貼周到的小傻子,吐得翻江倒海也沒人記得去給他買塊蜜餞潤潤嗓。崔銘旭倚著床榻胡思亂想,從前聽說鄉野間的秘方都是拿活壁虎搗碎了或是多大的蟾蜍曬幹了直接入藥的,也有用蛇的、用蜘蛛的、用任何奇奇怪怪的爬蟲飛鳥乃至於死人身上的東西的,自己嚇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那黑乎乎的藥汁更喝不下去。
這裏好似是那傳說中的火焰山,豔陽高照,窗門大敞也吹不進一絲涼風。身下的草席躺了好幾天了,熱得能把人燒起來。
崔銘旭盯著窗外不知名的歪脖子樹看了大半天,那樹葉子還是紋絲不動,死的一樣。房裏靜得可怕,隻有他一個人病懨懨地半躺著。嗓子還是幹渴得難受,茶壺在圓桌上,崔銘旭爬不起來,夠不著。門外的小廝不知去哪兒涼快了。於是隻能讓嗓子繼續難受著,然後越來越難受。病得連罵一聲的力氣都沒有。
棘州的大小官員們頭幾天都衣冠齊整地跑來探望,滿滿坐了一屋子人,客套的寒暄過後就再也找不出話來,彼此都是尷尬。陌生人啊,除了什麼洪福齊天、老天庇佑,還能說出點什麼貼己話?
於是更想念齊嘉,發瘋地想。齊嘉在該多好,看著他坐到自己身邊時小心又帶點小喜悅的表情,心情就立時能好很多。齊嘉能陪他說話,小傻子,認真說笑話的時候沒人能笑出來,一本正經地說正經話的時候倒是很能讓人捧腹。齊嘉一定會比他更擔憂他的病情,同情心泛濫得好像開春後的洪水,然後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頭,笑罵他一聲:"傻子。"
從出京的路上就開始給齊嘉寫信:"齊嘉,我錯了。"
"齊嘉,我就問問。我從來都不信那些話。"
"齊嘉,我知道我以前待你不好,以後我一定對你好。"
怎麼寫怎麼別扭。一行字沒寫完,紙就揉成了一團往外扔,一路寫,一路扔,到了棘州,信依舊隻是一張白紙。當年貢院之內,下筆也沒有如此這般艱澀。
病榻之上,握筆的手顫得好好一手行書寫得活似雞爪子爬的,滿腔滿腹的話都往外湧。
"齊嘉,一別月餘,仿佛數載。餘甚念汝,輾轉反側,思念成疾。......"
當日種種不是一條一條詳詳細細地回想起來,再一條一條工工整整地列出來,一寫大半天,不說罄竹難書,也委實多了點。心裏頭虛得厲害,筆端一勾,加加減減刪兩條。大致弄出了個意思:齊嘉,我錯了。第一,錯在不該剛親了你掉頭就跑;第二,錯在不該跑了還不算又躲;第三,錯在不該躲了又不搭理你;第四,錯在不搭理你也就罷了,還聽旁人搬弄是非......
總之一步錯,步步錯,千般萬般都是崔銘旭的錯。從前,他第一次闖禍被他大哥罰寫悔過書時,也沒有這樣認真。
床頭擱著的半碗苦藥已經涼透了,崔銘旭邊努力往下咽邊祈盼,那個小傻子愛憎分明得很,千萬別賭氣賭到連他的信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