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想早日放心的,放心的去下麵陪母親。
史官和其他官職不一樣,世代世襲,漢史上有這麽一個故事,漢高祖俘虜了十萬士卒,打算將之坑殺,有史者進言勸戒,王怒而殺之,而史者家中親戚眾多,弟繼兄,子繼父,皇帝殺之不絕,代代進言,殺至第四子,王幡然而醒悟,允之所請,並賜其高官厚祿,惠及子孫。
那史家第四子,便是父親。父親感皇恩浩蕩,發誓世代盡忠。父親說,以一人之命換千萬人之命,大義也,大義則再所不辭
我是父親的獨子,世代盡忠。
粉身碎骨,再所不辭。
父親把我鎖在宮中的藏書閣裏,那裏有書,撲天蓋地的書,父親一生的心血,一世的成就。父親在那裏鎖住了我,用數丈長,兒臂粗細的鐵鏈鎖住了我。父親溫柔的摸著我的頭,細細撿選出數百本的書,單獨挑出來,放在我身邊,擺上一缸清水和數百個饅頭,閣裏有無數的長明燈,明明滅滅,明明滅滅,照著父親微笑的麵容陰晴不定,我不再留他。 °思°兔°在°線°閱°讀°
我知道父親等不及了。
父親沒有再回來,接下來不分白晝的時間中,也再沒有人來叨擾我,我儼然是這群書的主人,這孤寂而孤傲空間中唯一的主宰。不分晝夜,卻勉強著自己數著光線從東移到西的一次次輪回,想像著太陽東升的氣勢和黃昏的淒迷。那開始怎麽數也數不清的饅頭,後來終於知道,隻有五百零六個,開始奢侈的每天吃兩個,吃掉一半後,一天半個的省著吃。人的壽命相對於天地來說微不足道,原來饅頭的壽命也是那樣微不足道,它們很快的發黴且長滿了綠毛,可是一邊喝著發餿的水,吃下半個長了綠毛的饅頭,我卻越來越真實的感覺到,隻要能吃喝,活著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有一天,我終究隻剩下了一個饅頭。我看完了父親留給我的書,可是我還不能死。對於父親來說,我的死一定是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和母親在遙遠的過度終日廝受,他們甚至帶走了妹妹,但是那個世界不允許有我,父親拋棄了我,叫我子承父業,讓他放心的走,我孤獨的生。
同樣在那一天,他來了,我終於等到了帶我出去的人。這裏是藏書閣,君王年邁,日理萬機,他不會來,百官群臣則不能來,隻有他,像文王訪賢臣,周公實在是一個幸福的人,被發誓效忠的明主救於水火之中,這也實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我邊開心的看著他走進來,邊開心的吃掉了自己最後的饅頭,一下就吃了一整個。
在我們都很小的時候,他來救我的時候,他曾問過我什麽是明君。
我答曰放棄。
其實忠臣也需要放棄。
他從不知道,在曾經的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中,我可以為他毫不猶豫的舍棄我的命,隻要他願,隻要他想,甚至是自由,甚至是尊嚴……像每個臣子那樣卑恭屈膝的吻他的腳尖。
但他怎能放棄江山社稷?放棄千萬信仰他的子民?
用一個人的幸福交換千萬人的幸福,大義也,大義則再所不辭。
俱往矣,我甘受這極刑之苦,還他過去日夜的蝕心之痛。
從此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鴛夢 第三章
[帝王]
我掌天下權,
他持春秋筆。
父親老年得子,我記事之時,他已垂垂老矣。母親好黃老之術,雖然那各種各樣的方士之論從來沒有為她成功挽留過一個男人的心。她年輕的時候,總會和我提起一些奇怪而有趣的故事。像是她小時候看到過雙頭的牛,無尾的狗。聽故事的時候,我隻是安靜的聽她訴說,她也許也隻是想說說,很快便連說的興趣都沒有了。因為我從沒為她的故事發出一聲笑,一個笑話能講出怎樣的笑話,沒錯,她本身就是一個荒誕的笑話。
她現在依然滿是希冀的活著。死人從不會無謂的希冀,所以隻有他們可以隨意的融入芳香的泥土中,乾淨而純粹,生人則殘留在世間飽受磨難,貪生怕死,卻活得生不如死。或許由我來敍述,敍說這一幕實在顯得荒誕而可笑。但是偏偏我能理解,理解麵對絕望不肯死心是怎樣的肝腸寸斷,是他讓我了解,所有的愛戀都是一場荒誕的笑話。
九歲的時候喜歡紮著總角雙髻,穿著白牛皮的小靴子一次次越過宮牆。宮內燈紅影搖,宮外紛飛白雪,宮內醉生夢死,宮外餓腐滿路。他們的身形,單薄而嶙峋,正瑟瑟發抖,他們的聲音,迷惘而絕望,卻殘存希冀。有一次太傅問我何為明君,我答曰不興戰事。太傅勃然而怒,斥我曰當年黃帝戰蚩尤於涿鹿之原,開炎黃萬年千載天授之命脈,若依爾等黃口小兒之言論,豈非窮兵牘武耶。我暗笑他一介腐儒,表麵卻恭恭而敬敬,給足了他麵子,我那時畢竟隻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太子。可以過一些別人過不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