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三個男人沒有進山燒炭,算是很幸運的了:一是教書的餘老師仍然留校教書,主要任務是要教會孩子們“反對浪費、勤儉建國、人民公社萬歲”等等口號;另一個是鎮上釀酒賣的李大爺(因為他的戶口屬龍泉村)。當然酒是不許繼續釀的了,因為那樣太糟蹋糧食。不過周大隊長格外開恩,讓他到食堂做飯,做周大隊長夫人的下手。這在那個時期,算是最讓人眼紅的職位了,因為那樣就可以“偷嘴”,不會餓著肚子。最後一個就是村長(這裏暫且還稱呼村長吧),雖然他現在已沒有了多少實權,但帶著一班“娘子軍”上地幹活還是離不了他帶頭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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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便天天在公屋前的大壩子上見到這樣的情景:一百多名“娘子軍”整齊地站好隊列,在“劉副大隊長”的帶領下齊呼“反對浪費、勤儉建國”的口號(周大隊長就在一旁監視指揮),然後扛著鋤頭踏著整齊如一的步伐向田間地頭走去。
一切都按上級指示按部就班的進行著。
沒有了男人們低俗動聽的山歌,沒有了往常的雞鳴狗叫,也沒有了傍晚清風中的嫋嫋炊煙,山坡上沒有了成群結隊的牛羊,村子裏再也聽不到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生產隊一下子冷清了許多,幾乎成了名副其實的“寡婦村”。哦,不對,應該叫“寡婦生產大隊”。而全由婦女組成的勞動力,又啷個種得了以前全村男女老少拚命才能種完的土地?又究竟能生產出多少糧食?於是糧食成了那時最為珍貴的東西。開始公立食堂裏吃了沒幾頓幹飯,就開始喝稀飯,後來稀飯越喝越稀也不夠喝了,就開始往裏麵加各種野菜,再後來就隻有野草和草根了,當然在碗底通常還是沉有幾顆用顯微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碾碎過的包穀粒的。
山娃到現在還記得山裏哪種野菜哪種野草的味道是苦還是甜,時常給圍坐在他四周的子孫們講過去發生的如風飄散卻又記憶猶新的那些往事。這時他那布滿菊花的臉上就會浮現出淡淡的憂傷,那是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在他心坎上燙下的一塊一輩子也好不了的疤。
大人們也許還能夠吃得了這個苦,但孩子們不行,尤其是像山娃這樣十一二歲正長身體的時候,食堂裏的草根難吃又還吃不飽,回到家又啥子都沒有,冰冷灶台上的那口大鐵鍋早已是鏽跡斑斑,山娃就成天揪著村長的衣角喊餓,村長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話未出口淚先流,想著他這個做父親的每天麵對著山娃饑黃的小臉,心如刀割卻又無能為力,心裏就罵這餓死人的政策。以後每次吃飯的時候,村長夫婦都會先讓山娃吃,不夠就把自己碗裏的往他碗裏加,特別是碗底的那幾粒包穀粒是一定不會忘了要留給山娃的。
一天下大雨,生產隊裏不上工,就都在屋裏休息,這是一個難得的日子。但一大早起床時,村長就發現自己的女人不見了。問山娃,山娃也說不曉得。望著外麵瓢潑般的大雨,村長想她也走不遠,估計是到鄰家串門去了,也就沒有在意。
晌午到食堂打飯時還不見女人回來,問誰誰都講不曉得,村長開始擔心了。慌忙把飯送回家讓山娃吃,自己顧不上吃就戴著鬥篷出去找黃臉婆女人了。可走遍了村子也找不見,村長心裏便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女人一定是出啥子事了。
後來全村的婦女都加入了找人的隊伍。直到天擦黑的時候,他們才在村南小河對麵的那座大山下的山溝裏發現了她,不過她已經停止了呼吸。手上握著一把青草,身上還背著一個破舊的布口袋,裏麵裝著半袋的“木瓜子”(一種有刺的苗木上結出的大豆般大小的果實,味酸辣,可少量食用),她一定是要采摘木瓜子回家讓餓極了的山娃吃的,這個村長明白,她一直把山娃當自己的心肝一樣疼著。她又一定是因天雨路滑,不小心從山上滾下山溝的,這個從她滿身的傷痕可以看得出來。
村長女人的喪事辦得很簡單,因為那時村長家裏已經拿不出任何的東西來大辦喪事了,這是村長一輩子的心疼,他覺得他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他的女人了。全村的女人們都來了,滿壩子都是女人們嗚嗚的哭聲。山娃跪在棺材前,呼天叫地的哭喊著媽媽,村長老劉就一個人遠遠地坐在邊上,一口接一口的抽著旱煙,想起女人這一生對他的種種好來:她長得是不好看,但她對自己是知疼知暖。然後他又想到自己在過去那些年頭裏總在外拈花惹草,而女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時常地埋怨她各人沒能為他生下一個傳宗接代的娃……。村長的淚珠直往下淌,嘴裏仍不停的吧唧著那支早已熄滅多時的旱煙。
天空一片黑暗,細雨還是那樣如泣如訴,遠山張著黑色的大嘴,好像是要一口吞下這個將永遠不再安寧的村莊。
第二天,全生產隊破例放了半天工,為的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