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如的共生,像落花隨流水,一切自天性。

當時我有多輕鬆,現在就有多沉重。

“你說這是個悲劇還是個戲劇?”

“我想他應該悲喜交加,如果他沒有死對別人而言是出喜劇,可他死了。”

“是英雄的死。”

“也是小醜的死。”

和自己進行了一段對話後我重新倒回枕頭上,我幻想著和張起靈一起分析角色是什麼感覺。當然他不會用和我一模一樣的口氣說話,他極少作結論,總引導我自覺進入狀況,除非我全然不在狀況亟待被人點醒。

我想念他說過的每個字,幸而他話不多,我幾乎都還記得。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弄出這麼個筆記本,在睡眠稍顯多餘的夜晚,記錄下和他有關的事,以及他缺席了的事。

很多時候我突然清醒,以為能看見他站在我的床邊,看看我是否有什麼需要。我仿佛感覺到他的影子壓在我身上,睜開眼睛他的氣息又憑空消失。

我反複思考他離開的原因,百思不得其解,於是不再想。

伽利馬人生最後的一程就是在對真相的孜孜以求中走過的,沒有人能夠為他作證。我是這麼想的,他騙得了自己,卻瞞不了世界,索性認為這個企圖勘正他的世界欺騙了他。愛人沒有真相,愛情才是真實,為了捍衛唯一的真實,他決定去死。

漸漸我放棄了尋找張起靈的念頭,如果他不想見我,我找也沒用。我接受了循序漸進,抽絲剝繭,因為我發覺即便我找到了他,我也很難想清楚該怎麼麵對他。暫時我還是個自我的人,我還得做別的事。

話劇和電影的最大區別是話劇沒有NG,一兩萬字的台詞也要一條兒過,所以我壓力很大。我用這種壓力掩蓋那種壓力,像用一個謊言解釋另一個謊言,用一種傷口治療另一種傷口,生活需要自欺欺人的技巧。

排練進展得如火如荼,我家就在北語附近,我請教了一個教授關於發音的問題,語言關也克服了。中間發生了一點事故,練習十字切法時那把刀真的切進了我的衣服,好在隻擦傷了皮膚,留下了一個十字痕跡。我對著鏡子照了很久,這位置太精確了,如果真按照這個十字切下去我肯定當場斃命。

於是我拍了張照片放在網上,寫著“剖腹指南,正宗武士道十字切法,不要大意地照著它切吧”,果然當天就被和諧了。

但這是第一張對外公布的排練圖片,因為被刪除了反而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既有圈內朋友,也有影迷粉絲。不用經紀人告訴我該怎麼做,得到了三叔的授意後我開始陸續放出一些排練圖片,基本都是我拿手機拍的模糊不清的。也有個別清楚的,比如小花化了戲裝的一隻丹鳳眼,回複果然都問這是圈裏哪個美女,還有發表情流口水的。

兩周後的周末中文版《蝴蝶君》將在北展劇場試演兩場,最低票價四十,一周後的銷售量大概能保證兩天的上座率都在六成以上。冬天的肅殺剛剛過去,蕭條還殘留在街上,陽光裏有了見春的端倪,在這個時候演《蝴蝶君》到也應景。三叔的算盤打得真精,為了劇本他已經把在美國掙來的一切全報銷了。支撐他的毋寧說是勇氣,不如說是野心,獨處時他向我透露過,他的目標是全國巡演。

他早已不是我們認識的吳三省了,不過也挺好。沒準在二叔看來他還是那個惹是生非的混蛋,但三叔不再一事無成了。

眼看著一切漸入正軌,我們的排練越來越難保密了。時不時有一些熟麵孔出現在舞台下,多數是娛記和劇評人,還有少數合作過的演員聞訊助陣。

有一兩次,當有人推門進來時我會以為是悶油瓶,頭幾秒裏,我克製著自己不往那個方向去看,如果不是他我會被失望擊倒,如果是他我可能會把正在進行的一切搞砸。我的軟弱讓我吃驚,我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演出不能這樣,我不能連這事也搞砸了。

37下

我隻能等。等待把時間搓得漫長如麻繩,再把人的心肝像魚幹那樣穿起來吊著。別人以為我變穩妥了,隻有我知道腳下踩得越穩妥就墜得越深。

情況開始出現好轉,布景和服裝終於到位了。服裝為表現人物內心提供了參考,伽利馬上台時衣著合體,還係著一條光鮮的領帶,很符合一位妻子恭維丈夫的品味,顯示著他在使領館的身份與似錦前程。以這身衣服為主,他又換了領帶和外套,灰暗的顏色和死板的款式象征著他開始走下坡路,同樣暗示著文革的影響以及他回國後的拮據。直到他進了“囚車”,在一塊白色幕布後和宋對峙,從幕布後走出來已換上囚衣。最後一身衣服則是他扮演蝴蝶夫人用的,粗糙變形的日式和服,看著更像孝服,還有耗子毛一樣的假頭套,我實在不想把這玩意套在腦袋上。

小花的衣服更多,和服,旗袍,戲裝,西服……他可以在幕後更衣,利用我在台上大段獨白的時間。有時看著他在後台定妝我能理解伽利馬自欺欺人的心理,如果他是這樣美,無論宋是男是女我都希望他是我的女人,我的蝴蝶。

直到那人忽然變成一個陌生人,有了陌生的身份,陌生的麵孔,甚至改換了性別。我是決計無法棄他而去,除非他徹底麵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