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香香●謝玉英,愛在煙花深處(3 / 3)

那一刻,柳永很尷尬,恨不能找個地窖鑽進去。同時他也明白了,晏殊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晏殊了,本來要求助於晏殊的那些話,他咽回了肚裏。

柳永悻悻的離開了晏府,我是人間惆悵客,他這樣自我安慰的唱道,也許他本不應該來這裏。

似乎也隻有青樓才有他的棲身之處了,幾天後,他又住進了趙香香的家裏。

賣詞為生,雖然是一個輕巧的活,但柳永的內心深處依然得不到歸屬感和認同感,他的歸屬是什麼呢?青樓嗎?風塵女子嗎?他縱有紅粉知己無數,可惜同性知己寥寥,要想獲得同性朋友,唯有走上仕途,躋身名流,但這又與他放浪形骸的個性相悖,所以柳永活的並不快樂,至少內心裏並不快樂。不快樂的原因是,他依然逃脫不了古代讀書人的命運,不做官就一無是處。

所以,他不甘心,他的才華並不比別人差,為什麼他就無官場無緣?

可是科舉已經沒有希望了,他的《鶴衝天》得罪了皇帝,皇帝已經記住了他的名字。

於是,他決定厚著臉皮,做最後一次努力,他決定去找他年輕時候的朋友孫何。柳永花了幾天幾夜的時間,一改往日憂傷哀婉常態,嘔心瀝血,寫出了一首傳世之作《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柳永用他的生花妙筆為世人呈現出一個天堂般的杭州,每一個聽到這首歌的人無不對歌中所描繪的景象所陶醉。

《望海潮》經趙香香美妙的歌喉一唱,很快就傳開了。

不久就傳到了孫何的耳朵裏,孫何喜極了這首詞,如此佳作一定出自哪個名流之手,於是派人打聽,結果出來了,他大失所望,怎麼會是他?怎麼會是柳永?一個混跡於煙柳之地的落魄文人?

但孫何還是象征性的請柳永吃了一次飯,席間盡是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柳永一旦提到實質性的話題馬上被他打斷,最後柳永豁出去了,把話說開了,要孫何幫助他謀一個小官當當。

柳永把官場也想得太簡單了,孫何當麵倒是答應了柳永,要他回去等消息。

這一等就遙遙無絕期,柳永每一次提醒得到的答複都是,快了,快了,再等等。

柳永終於知道,再等等隻是一個幌子,於是離開了杭州。

這一回,柳永算是死了心了,終於絕了仕途的願。

但這個故事還沒有完,可笑的結局是:一百多年以後,金國派使者求取大宋朝的貢品,宋政府打算送金國大宋王朝的招牌產品——米芾的字和柳永的詞。柳永的詞挑來挑去就挑到了這首《望海潮》。隻有這首詞把杭州的風貌全部描繪了出來。金國老大完顏亮對米芾的字不怎麼感興趣,卻對柳永的詞著了迷。其中一句“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勾起了完顏亮對大宋江河無比浪漫的遐想,認為那才是他夢中的天堂,於是“投鞭渡江、立馬吳山之誌”,以六十萬鐵騎南下攻宋。

既然注定與官場無緣,何必自尋煩惱呢?柳永終於想開了,也放下了。

於是,一個全新的柳永出現在宋朝,宋朝的歌女們有福了。

上帝把柳永這樣一個絕世男人賜給了她們,也同時賜給了她們尊嚴與愛,還有溫暖。

以前,她們是最卑微最渺小的一群,她們遭人玩弄,遭人冷眼,遭人唾罵,遭人拋棄,現在有了柳永,一切都改變了。他尊重她們,憐惜她們,他牽她們的手,他以溫暖的胸懷擁抱她們,他含情脈脈的凝視著她們,他真心真意的讚美她們,她熱情的為她們作詞,他把她們比作清水芙蓉、秀麗的海棠、孤傲的梅花。

這樣一個男人,即使多情,也值得去愛。

他用真心換得了她們的真情。也許他不是一個君子,但是他比起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來,要好上千倍萬倍。程朱理學之流,要一個寡婦餓死也不準她再嫁,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而他們自己呢?三妻四妾,還在外麵偷雞摸狗。

柳永不是這樣的男人,他從來沒有欺騙過她們,他告訴她們,他愛她,但也愛另外一個她。所以,她們從不恨他,隻是在他離開後,思念他,希望再一次看到他。

“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

這是天下女人共同的心聲,柳永成了宋朝的大眾情人。為了見他一麵,為了他一首絕妙好詞,她們死也願意。

男人做到如此境界,千秋萬代,唯柳永一人而已。

事情往往就是如此,當你想的時候就是不給你,當你不想的時候卻主動送上門來。四十八歲,漂泊了三十多年的柳永,終於進士及第。

可是,他隻得到了一個九品芝麻官,餘杭縣令。為填飽肚子,官再小也得做,他也不在乎,隻要有口飯吃生活依舊浪漫。大半輩子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放不開呢?也許,放不開的還有一個人吧?她就是金陵煙雨樓裏的謝玉英,這麼多女子,謝玉英一直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去杭州上任,經過金陵,他奔向煙雨樓,可是人去樓空,謝玉英早已不知去向。

他含恨離開金陵,來到杭州,做了三年的縣令,三年後,他回到東京。

宋仁宗授予他屯田員外郎的官職,可是做了不到一年,又因為一首詞觸怒了宋仁宗,他的屯田員外郎自然被罷免。於是,他又把他的名字改為柳三變,曾經為科舉把柳三變改為柳永。之後,又流連於秦樓楚館,靠歌女們供奉他的衣食。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柳永這樣一個風流才子果真死在了牡丹花下。他死在了趙香香家裏。他的死可以說是淒涼的,因為他的那些所謂的朋友,那些親人都怕玷汙了自己的名聲,都不去為他收屍。然而他的死又是轟烈的,那些他愛的也愛他的風塵女子集資安葬了他。出殯那天,京城所有的名妓都為他披麻戴孝,他的死也驚動了謝玉英,這個已經消失多年的女子匆匆忙忙的趕來,在他的墳前,彈奏那首柳永為她寫的《雨霖鈴》。在她的彈奏下,千紅慟哭,萬豔同悲。

謝玉英不久也憂鬱而死,臨終前,趙香香含淚向她懺悔,她不該對柳永隱瞞她的消息。

可是她卻笑著說,你是對的,我已經嫁作他人婦,與他的緣分就那麼一點點,畢竟柳永始終不是我一個人的柳永,他屬於大家。

後來,其實很不想說後來,一個絕無僅有的風俗形成了。每年的清明,這些風塵女子,不祭祀父母,不祭祀親人,不祭祀朋友,卻唯獨祭祀柳永,她們心中永遠的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