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牙膏是這麼擠出來的
宴會結束,回來的時候,在車上,雷午生對我說:“以後會有好戲看的。”
“為什麼?”
“這位大師無意之中已與錢總有了過節。”
“是嗎?”我一點也沒感覺到,可見商海風波險哪。
“你是局外人當然不知道。第一條,你沒看到趙敏看著大師的眼神嗎?她是真心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不準有點愛上他了。而錢總早就有心要把趙敏介紹給他的侄子,也是他們公司的副總經理。”
“趙敏跟大師?不會吧,他倆年紀要差二十歲左右呢。”
“現在的小青年,觀念新潮,我們弄不明白的。就算趙敏對大師無心,錢總卻對他不放心。你看剛才他有意問大師‘孩子多大了?’大師回答說:‘我一個人過。’他臉上立刻不活絡。按照這老頭的脾氣,他一定會追問下去,是從來沒結過婚,還是離婚了?為什麼沒結婚?為什麼要離婚?他打住不問,一則是初次見麵,更重要的是他心頭有疙瘩,不想過早亮出底牌。”
“被你說了倒有點像。那麼,有一必有二,第二條呢?”
“第二條,錢總在去年下半年鎮裏召開的一次經濟會議上,就提出過‘生產引導消費’的口號。大師今天正好批了這一條,可以說是碰巧了,也可以懷疑趙敏在火車上對大師說了些什麼,大師有意出他的洋相。即使完全是碰巧,被人這樣指著和尚罵賊禿,心裏也不好受。老實說,他說過這話,在座大多數人都忘記了,當時聽的時候就根本沒往心上放。但他說過的人自己記著,他以為別人都記著呢。”
“你不正是記著嗎?”
“我是在他插進來很嚴肅地反問這一刻,突然想起來的。”
“還有第三條嗎?”
“這兩條還不夠嗎?錢總一直自恃是個文化人,博古通今,肚皮裏都是墨水,他是咽不下這口氣的。況且還關係到侄子的婚姻大事,這是一種政治聯姻,外國古代常常為此發生戰爭。有這兩條,錢總已肯定那個大師是他的敵人,為名譽而戰,為愛情而戰,他是一定要把這大師搞得灰溜溜地開路的。你看著吧,好戲在後頭呢。”
說著汽車已在雷家的屋前廊下停住。出車子的時候,我倒隱隱有點為那位同鄉擔心,不留神腦袋在車框上碰了一下。
第二天的座談會,安排在上午9點。雷午生與我提早10分鍾踏進鎮政府二樓的小會議室,見錢總已架起二郎腿,坐在正對門的單人皮沙發裏了。他一見到我們,立刻放下擱起的腿,從沙發裏撐起來迎接。因為上了點年紀,有些發福,所以從沙發裏起身的動作顯得有些艱難,這就更見其態度的熱情與隆重。他一站起身,就向我筆直地平伸出右手,一邊向前邁步。手臂伸得那麼直,如果抬高上斜,就像行納粹禮似的。我趕緊邁上幾步,握住他的手。他一邊跟我長時間地緊緊地相握,一邊說:“大師,大師,昨天叫了那一位那麼多‘大師’,其實你才真是大師呢。您的大名如雷貫耳,我好多年前就讀過您的作品,印象非常深刻,真是久仰久仰……”
這樣的恭維,目下難得聽到。雖然感覺你在演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電影似的,但心裏畢竟受用。
雷午生說:“錢總,您看的是哪一篇啊?”
錢總說:“好多篇,尤其是寫愛情的,寫得真是嗯……那個……入木三分,纏綿悱惻……”
我自忖在小說中難得寫愛情,尤其要“入木三分”、“纏綿悱惻”,更是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但稱道現代小說中愛情寫得好,總是八九不離十,也可見錢總對文學界的行情洞若觀火,不愧是文人下海的成功典型。
錢總接著說,手還是握著不放:“您在上海交遊廣,人頭熟,像昨天那位大師您以前有沒有聽說過?”
我說:“隔行如隔山,在上海,人海茫茫,尤其是這樣。而我又是不坐班的,在家裏寫作,信息很閉塞,知道的事情比上班族還更少點。”
“您客氣了。你們作家寫小說,要深入生活,得積累多少素材,交多少朋友。三教九流,紅胡子綠眉毛,什麼都要見識過,下筆才如有神。你們作家的眼光是最凶的了!”
“哪裏,哪裏。論生活經驗、知人論事,我們肯定比不上你們。作家其實是做白日夢的人。人稱美國好萊塢是造夢工廠,推而廣之,我認為一切文藝作品都是造夢,讓在現實生活中幹得很累、鬥得很苦的人,在片刻的休息中放鬆身心,做做美夢,得到些安慰。所以,與其說作家看人目光敏銳,還不如說作家多數是自欺欺人的。作家最好哄騙,因為他比一般人有更強的願意受騙的欲望。”
錢總打量了我一下,放開手,笑起來:“深刻,深刻,不愧是大師!和你一比,那位大師就……哈哈,哈哈!”
雷午生指著我說:“他昨晚告訴我,在上海的文人圈裏,稱誰是大師,等於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