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先生一起登上回長沙的高鐵,遇到兩個穿得很潮的帥哥,時下最IN的鍋鏟頭,做舊效果的尖頭皮鞋,裹著身子緊得爆燈的褲子。坐在我旁邊的那位一直在看英文雜誌,看起來像混時尚界的,很國際範的樣子。高鐵真是高大上的交通方式,莫非隨便坐坐,就遇到大V。
妙,不可言。他倆一聊天,我就恍然大悟釋然了。他們用的是地道的長沙方言,摻雜了熟人之間才有的肆無忌憚的粗鄙。
“那紮鱉你認得不囉,上雜誌噠。”
“哦,講些麼子呢?”
“在長沙市開個最大的ZARA店,口氣不細哪。”
我心裏暗喜,大笑三聲,丫的不怕你包裝成米蘭時裝周的男模特,一開腔就知道是我大湖南某個旮旯裏的小老鄉,也不管你叫Tom還是Jerry,你跟當年和我一起玩貓抓老鼠的那幫家夥,說不定是一夥兒的。我要是使點兒勁,按照六度人脈理論,保不定能找出你認識的那誰誰誰,是我隔壁鄰居的大姨媽的二舅子。
時速超過300公裏的火車,平穩地風馳電掣。我一路聽他們嘮叨,久違了的長沙話一茬兒接一茬兒。他們多麼善解人意,連我熟悉的塑料普通話都沒動用,地道得掉渣。我有些微醺的感覺,像一個嗜煙的人,遇到了二手煙,局部也是解饞的。
對一個離家的人來說,陌生人的鄉音像一道閃電,瞬間可以擊中你,也是一個標簽,在人海中迅速分辨出同類項,像是失散多年地上黨的接頭暗號,有了某種神秘的、不需要說破的默契。
車到長沙南站,我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車站口,有熟悉的麥當勞、肯德基、永和豆漿,各種方正規矩的連鎖店一字排開,外形味道都是一樣,倒是好找。不一樣的是撲麵而來拉客的陌生人,舉著接人的牌子,有的牌子上寫著熟悉的地名。
“到河西不囉,妹坨?”
“望城望城,馬上開車就走。”
我瞬間有些恍惚,明明是回家,怎麼像出差一樣?
你不在故鄉長住,故鄉就變成他鄉。
老弟來車站接我們,親人相見,分外“眼紅”。湖南和廣東相隔這麼近,三小時高鐵而已,但人到中年背負的東西不少,也不是常見麵,理由當然很堂皇,沒空,總是忙。
心沒放空,哪裏有空啊。
老媽已經準備好一桌子飯菜,在家等我們,刀豆、茄子皮、煙熏魚和臘肉,都是老媽的私人定製,什麼七星八星級酒店的菜單都弱爆,世界上所有的星級廚師加起來,也不及老媽的手藝。積攢多年的餓感,都在把碗裏最後一根菜葉扒盡,還大叫“好吃好吃”的風卷殘雲中消失殆盡。老媽像是料理界的福爾摩斯,破譯了孩子們味蕾的密碼,每一道都恰到好處。
先生幫我舀一勺子臘八豆,煽情地說:“你知道這菜為什麼好吃吧?是因為加了一道調味品叫作鄉愁。”
鄉愁這東西,像好酒,不到一定的年頭,是醞釀不出的。年輕時候,走得越遠越好,哪裏有空去惆悵?
假以時日,鄉愁像幾十年前存在銀行的賬戶,幾經疊加,已成一小筆巨款。故鄉已經通知我,是時候取出來,數一數。
鄉愁一開始是在舌尖上的,“吃”是化解鄉愁的利器。在奔波勞頓的外麵,三五個口味相同的人聚在一起,點幾個都愛吃的小菜,瞬間就有了共同語言。那是一種盡在不言中的,溝通成本為零的,不需要解釋的心有靈犀。
去到鄉下叔叔家住幾天,簡單粗暴地吃上幾頓,思鄉病也就好了一大半。青菜是地裏拔的,雞蛋是自家雞生的,肉是隔壁家養的豬現殺的,魚是在家後麵那條小河裏麵蹦躂的。這些植物動物,都是離我們最近的鄰居,它們帶著家鄉的地氣,和我們融為一體。
無論你身在何處,故鄉仍然是最好的治愈係。你回歸到兒時的本真,在鄉間呼呼的風中,所有因為奮鬥出走而不慎留下的創傷都撫平,這麼多年與自己的戰爭一一放下。你走時是個孩子,回來時是個巨嬰,中間間隔多少事、多少年,都無縫隙地融合對接,頭枕落日,仰望星空,安然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