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昌新和陳競生在火車的貨廂頂上,這一溜二十幾個車皮的燃煤,像一條烏黑的長龍趴在他們腳下,撥開蓋在上麵那層薄薄的煤粉,呈現出來的是水漬漬的黃土坷垃和煤渣,這樣的煤怎麼進窯?能燒得起來嗎?遊昌新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紙煙,陳競生把鐵鏟往車廂內一摔,“遊主任,這種情況你不向上反映,我們就不幹了,這是煤嗎,是黃土。”
“你不是勞模嗎?”遊昌新眯著眼看著他。
“我勞模怎麼啦,是我用勞動換來的光榮稱號。你是車間主任,這是你的工作職責。”陳競生說完憤憤而去。
遊昌新回過頭看著陳競生遠去的背影,陰沉著臉幹咳了兩聲。遠遠地,他見蘇炯明帶著鄭強和幾個技術員一起朝這邊走來,雙眼就閃閃爍爍地進去幾點火星來。
蘇炯明還沒走近火車,遊昌新就叫了起來。
“蘇主任,你是抓質量的,這種東西你拿回家去燒了試試看,我們車間的工人要罷工了,這個責任誰來負?我遊昌新醜話說在前頭,出了事故我是不擔責任的。”
遊昌新邊說邊氣咻咻地看蘇炯明的表情。
蘇炯明抬眼看了看,心裏打了個寒噤,沒有吭聲。心裏在罵陸陽明是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
鄭強從頭至尾檢查了一遍,回來後說:“大概都是這個樣子。”
“媽的,不要進貨場,不準卸貨。”蘇炯明憋得臉色鐵青,“我去找供應的人。”
鄭強看了看遊昌新的表情,小聲地提醒蘇炯明:“主任,我們剛回來,有些事情你不了解,先問問情況再說,采購員被騙也是有可能的。”
蘇炯明這才醒過神來,感激地看了一眼鄭強,他又不那麼討厭他了。
“那你跟我到供銷科去看看?”
鄭強笑了一聲說:“我要先回家洗個澡才行。主任,你也先回去洗個澡。睡個覺,這些煤現在也不急著燒,到時候怎麼處理,再說吧。”
遊昌新一見他們要走,忙問:“到底怎麼辦?”
“我到家還沒落座呢,你一個電話就把我叫來了,我先回家喘口氣,馬上去找人。”
遊昌新陰陰地笑著說:“我怕你得的是哮喘,一口氣上下來。”
“那不正中你下懷。”蘇炯明也幹笑,一行人嘻嘻哈哈地離開了火車。
蘇炯明當然不會回家,他在辦公室理了一下頭緒後,徑直找陸陽明來了。
陸陽明正在打電話,一見蘇炯明就笑眯眯地連連招手讓他坐,然後對著話筒說了一聲:“我有重要事情,你過兩天再打來。”然後擱下話筒忙不迭地給蘇炯明端茶倒水,遞煙點火。
“美男子,剛下火車就奔我這來了,有什麼好事?”
蘇炯明莫名其妙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個外號,問:“你叫誰?”
“江南水泥廠除了你還有誰配叫這個名字?辦公樓都叫開了,你還不知道啊。”
“你們辦公樓的人吃了飯沒事幹,盡在背後編排別人。”
“蘇主任,你這就有點小肚雞腸了吧,人家郭長興被稱為大才子還請了客呢。”
蘇炯明沒想到別人會把自己和郭長興排列在一起。開完廠慶後郭長興在主管雜誌上搞了個洋洋數萬字的報告文學,花了幾萬塊錢連圖片帶文字搞了好幾版,宣傳科當做紅頭文件發下來讓車間組織人學習,直學得工人一個個跳腳罵娘。郭長興那大才子的美稱大概由此而來,蘇炯明感到了羞辱和憤怒,他才出去幾天。廠裏就變了模樣似的。自己的事暫且擱在一邊,正事要緊,他幹咽了口唾沫問:“那些煤誰搞來的?”
“我,有什麼問題?”
陸陽明坦然無畏地應承下來。
蘇炯明在心裏罵了一句:“無恥。”嘴裏卻說:“這樣的事還要您親自出馬?”“沒辦法。”陸陽明偏著頭一笑說:“上頭交待下來的。孫悟空還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呢。我這小胳膊怎麼擰得過大腿?”
“出了事誰負責?”
“該誰負責誰負責。你找我,我還一肚子火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裏指著脊梁骨罵我,以為我拿了昧心錢。”陸陽明反倒先臉紅脖子粗地叫了起來。
“蘇主任,這一點點算什麼?那麼大一塊肥肉被人家吞掉了你知道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蘇炯明聽到了四號爐工地傳來的推土機聲,建築工人的號子聲。
“那你幹脆說清楚讓我去找誰?”
“找誰?你說找誰?”陸陽明從鼻子裏“哼哼”兩聲。
蘇炯明看清了陸陽明眼裏的另外兩個字:白癡。
鄭強剛進辦公室,侯敬仁就把他喊了過去。
“小鄭,這次出差有什麼收獲?”
“東奔西跑的收獲。”鄭強看了一眼侯敬仁手中那隻新買的高級太空保溫杯問:“侯書記鳥槍換炮了。是不是發了意外之財?”
侯敬仁嘿嘿傻笑兩聲。
鄭強拿過桌子上的報紙隨隨便便地掃了一眼問:“廠裏有什麼頭條新聞,指教指教?”
“歌舞升平,經過各方民主選舉推薦,我們蘇主任榮登江南水泥廠美男子選手寶座,大才子被宣傳科郭長興捧走。”
“怎麼回事?”鄭強奇怪。
“女人心中的偶像就是美男子,這個都不懂?”
“那叫白馬王子。”
“恩,我看這個詞比美男子的稱呼更好,看來當工人的就不如大學生有學問。”
“侯書記拿我開涮了。”
兩人各自笑笑,又閑聊了些車間裏的事,見蘇炯明蔫不拉幾的走進來,問:“有什麼眉目?”
“沒找到人,陸陽明好像開會去了。”
“剛剛我們去火車上看煤時還看到他。”
“他忙得很。”侯敬仁插嘴說,又扭頭來問蘇炯明:“蘇主任此行去廣州有什麼計劃?”
蘇炯明沒有理他,這幾天他在外麵一直擔心黎國輝那個項目進展的事。“老候,黎工呢?”“我好幾天沒見他了,你不在家,他大小權利一把抓,一天到晚都不見人影。”“項目開展得怎麼樣?”他用眼角掃了侯敬仁一眼。“這個也要黎工才清楚,我是從他嘴裏掏不出半句話,他的嘴巴比保密局的保險櫃還難打開。”
侯敬仁酸不溜秋地說。
想著雪櫻偷偷去火車站送他,又不聲不響地垂淚而去,他心如刀割。在火車上一夜沒有合上眼。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這究竟是為什麼?此時,他頭暈腦脹,昏昏欲睡。剛回到家,黎國輝又緊跟著來了,他看他的臉色不太高興,心裏已做好最壞的估計。“黎工,怎麼樣?我走了之後的情況?”他洗了個涼水臉,強迫自己振作精神。
“我原來最擔心的強度問題倒沒有出現太大的意外,可是,哎,我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這次我上上下下地查了,很多資料實在找不出原因。”黎國輝臉色尷尬地看著他,蘇炯明給他倒了杯水,“你說,不要緊的,那些個……什麼家發明什麼東西還要試驗成百上千次呢?我們才一次,我知道沒有那麼容易的,你直接說是什麼地方不行。”
“一個的含量SO3的含量。”
“這是不是很重要?”
黎國輝對他問出這樣的外行話自然有點哭笑不得,隻是咧咧嘴嘴沒有吭聲,蘇炯明知道自己在行家麵前冒了回傻氣,他自嘲地笑著說:“你看我就是對技術上的事丁點都不懂,你和鄭強再研究一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黎國輝看著他又低下頭,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的樣子。
“黎工,你有什麼話你就說,這是在家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隨便說什麼無所謂。”
“我……懷疑操作和檢驗過程中會不會有……”他看著蘇炯明咽回了下麵的話,想了想又接著說:“這幾天我把書都翻遍了,又找了一些同行的朋友,他們都很認同我的方案,我真是再也想不出法子了。”弄虛作假在質檢車間已蔚然成風,他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外車間的人反映過,難道他們這樣猖狂?
遊昌新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地朝爐頭值班室走來,車間裏的人看到他紛紛跟他打招呼,一號窯剛才停了,值班室的門關著,裏麵空無一人,他背著手徑直朝三號窯走來,三號窯的值班室內果然坐滿了人。質檢車間那個叫曾紅蓮的也在人堆裏,他們顯然是在討論那些煤的事。
“這個質量問題是質檢車間的事,他們說能燒,是塊石頭我都把它燒了。”
“你倒好,質量上不去,罰的不是你的錢,你看看,上個月這麼大一遝罰款通知單,你受得了?!他媽的,我好幾個班都白上了。”這是陳競生的徒弟小周的聲音。
“小周,上個月你可不能怪人家,是你自己吊兒郎當不負責。”張電工永遠是爐頭的常客。“你他媽的上夜班睡得像個死豬,不罰你發誰?”
“罰你幾個錢算你命好,要是燒了瓦,關你幾年大獄,怕你就要在牢裏幹熬幾年了。”另一個接腔說。
“天哪。”小周裝腔作勢地仰天長歎,“我怎麼這麼命苦?這暗無天日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要去找領導商量商量才行,要不然我會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