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房事故(1 / 3)

這一場暴雨來得很突兀,事先一點跡象都沒有,大塊的烏雲一瞬間從四麵八方堆積在一起,電閃夾著雷鳴在半空中發出撕雲裂帛的尖叫,狂風旋轉著呼嘯著以千軍萬馬之勢逼壓過來,天空如一隻倒扣著的大鐵鍋,空氣沉悶得像一個一點即爆的大氣罐。

江南水泥廠廠門口那裏棵長了三十年的老柳樹在一片電光火石中被劈成兩半,一大窩螞蟻倉皇中四散而逃,幾條蜈蚣被擊成一團焦炭,炸死前還執拗地扭結在一起。雨珠兒砸在地上乒乒乓乓,如進軍的鼓點。昨天夜裏剛包裝好放在站台上的幾千袋水泥成了暴風洗劫的對象,搬運工趕忙如螞蟻扛著水泥袋往庫房內躲,臨時救援隊的職工們如穿過槍林彈雨的無所畏懼的戰士,身體的力量發揮到了極限……那肆虐的暴雨在水泥地上飛濺出一個個的水坑,彙成一股一股的湍流,驚擾了人們慌亂倉促的腳步。倉皇的人們在一片無可奈何的歎惜聲中看雨水把那灰色的塵埃堆積成一塊塊堅硬的水泥丘,汗水和雨水混合著在人們的臉上和身上描繪著模糊不清的花紋。

有人開始埋怨那些蠢笨的搬運工,不知道六月的天氣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都是幾十歲的人又不是三歲小孩,這樣的常識都不懂。

有人埋怨銷售的人這麼幾個月了才賣出那麼幾噸水泥,水泥庫都滿臉,沒地方擺了,才弄成這種局麵,他們都是吃人飯拉牛糞的孬種……

這突如其來的暴雨下得滿地汙濁,人們滿身怨氣滿腹牢騷,又為推遲了幾天還沒有發下來的工資而破口大罵,群情激奮。

救護車的聲音劃過雨幕時在人們心頭撒下一張恐懼的網。

鄭強剛搬完水泥回來正在用毛巾擦著臉上的泥水,他的眼皮無緣無故地跳了兩下,然後他看到工會主席帶著幾個人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他忙跑出來問:“出了什麼事?”

“單職工宿舍倒了,一起去看看吧。”

鄭強的腳有點發麻發軟,曉文今天剛好是輪休,這丫頭千萬不要躺在宿舍裏睡大覺。

他剛要關門出去,電話鈴響了,他以為是方曉文,一聽才知道是蔣伯仁,心裏更慌更亂了。

蔣伯仁顯然已經知道了單職工宿舍的事。

“小鄭,我聽說那些年輕人聚在一起準備鬧事,你這個團委書記可要好好做做工作,有要求可以提,有困難可以說出來,公司會盡量想辦法解決,聚在一起鬧事能解決什麼問題?你把我的意思給大家講一講。”

“行,那我立即去。”

鄭強冒雨向宿舍跑來。

單職工宿舍前的水泥坪裏擠滿了紅紅綠綠的花傘,如蘑菇一朵朵開放,嘰嘰喳喳的聲音如一窩剛出窩的麻雀,鄭強住的那棟宿舍東邊的那一垛牆全部倒塌了,像個年老的女人露出一張豁了牙的嘴巴,幾天被雨打濕了的衣服如五顏六色的旗幟在風中飄飄揚揚,時不時有泥土的碎塊和瓦礫從半空中墜下來。

幾個平時跟鄭強來往得比較密切的年輕人朝他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叫嚷著:“這麼大一個國營單位,讓我們住這麼爛的房子,年產值幾千萬,錢都到哪裏去了?!”

“都喂豬去了。”

“不是豬,是狼,一群餓狼。”

“媽的,我們聯名告狀去。”

“告有個屁用,從上到下,拉幫結夥,人家早就找好了保護傘,江南水泥廠是塊肥肉,哪個人不想咬一口,隻恨自己咬不到。”

“……”

鄭強看著麵前的一張張臉,心裏有一團火在燃燒。

“好了,好了,大家都別說了,現在不是發牢騷時候,這房子已經很危險,大家暫時不要進去,我會馬上向廠部可以反映情況,蔣總剛才已經給我來了電話,大家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出來。”他忙幫著工會的人疏散圍觀的人群。

“提了管用嗎?”

“鄭強你算個卵,乳臭未幹……還不如我放個屁,放個屁還能臭一陣。”

“提了就有希……”鄭強幹咳兩聲,臉漲得通紅。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嘈雜的雨聲和吵鬧聲中,空氣潮濕而悶熱。

工會主席剛被職工謾罵和圍觀了一陣,一臉的無奈和焦慮,那發際上滴下來的汗水和雨水在他皺起的眉頭上縱橫交錯地流淌,他已經穩不住陣腳了。

鄭強好不容易才擠到他身邊:“怎麼辦……我看先幫宿舍裏的職工找個安置一下。”

“我已經派人跟招待所聯係去了,把人先安排到那裏住下來,過了眼下這個難關再另作打算。

“應該沒問題吧?”

“沒問題的,你先把人帶過去,就說是我說的,大家都擠在這裏,我擔心再出什麼意外。”他話音剛落,“嘩”的一聲,又塌了一大塊,嚇得人群中一片尖叫聲,急急忙忙地退去。

“住在這棟樓的職工馬上跟我去招待所。”鄭強踮起腳尖喊,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哦嗬”聲,叫著鬧著擠著推著搡著,三五成群地往招待所跑,生怕遲了搶不到位置。

一邊跑一邊起哄亂喊亂叫:“住療養院囉。”

“當官囉,住高級賓館囉。”

“我們也享受處級待遇囉。”

工業主席忙推著鄭強說:“小鄭,你快趕過去維持一下秩序,不要又鬧出什麼事來,我還要去醫院看那幾個受了傷的。”

“傷得怎麼樣?”鄭強一直沒看到方曉文,這一下心裏又吊上了嗓子眼,“是哪些人?”

“兩個比較嚴重,估計得去市醫院。另外三個應該沒什麼大礙。有一個是從樓上跳下來的,十有八九會老小殘疾。”

“男的還是女的?”

“是幾個男的在一起打牌。”

鄭強籲了一口氣,說:“那你快去吧,招待所那邊的事我來負責。”

人群這才慢慢散去。

雨停了,烏雲一團一團向天邊逃遁,陽光普照大地,水珠在樹葉草尖上滾動著,折射出七彩光環。

保衛處和安環處的幾個人在倒下的斷垣殘壁前指手畫腳,有幾個職工試圖回宿舍取點東西,被他們嚴詞厲責地擋了回去,幾個撿廢品的農民在周圍幽魂似的走來走去,伺機趁火打劫。

下班的時間到了,走出廠門口的職工圍在被劈成兩半的老柳樹前指指點點評論訴說一番之後又到倒塌的單職工宿舍前來嘰嘰喳喳一陣。

這天下午上班的時候有很多人都遲到了,因為他們都延遲了吃中飯的時間,管事的也沒有按考勤製度嚴格執行,因為有了搬水泥、雷劈柳樹和塌房子這三個話題已足足可以給他們百無聊賴的生活中增加許多談話的內容,和對後述事件發展的想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