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大少”(1 / 2)

“祥大少”死了有些年了。

“祥大少”一生“三好”:玩牌,聽戲,打老婆。

“祥大少”喊全了該是“祥大少爺”。可一村人,都喊不全,便喊他“祥大少”。上了年歲的都曉得,他爺爺倒實實在在做過幾年少爺。到他父親手上,家中賣得隻剩幾間空房子了。倒也好,落得個紅根子。然而根紅苗不正。子承父業,“祥大少”從父親那兒學會了玩牌,聽戲。“有錢賭,有錢輸,沒錢買個尺二鍋。”說的便是他。冬天一到,破棉襖上栓根麻繩,懷裏揣著個半舊不新的收音機,坐到牌桌上,正正經經玩牌。

“祥大少”玩牌,不玩現時的撲克,他玩紙牌——窄長窄長的那種。外行人一看,黑乎乎的,淨一個模樣。“祥大少”眼尖,看得挺清爽。他玩紙牌,不玩別的花樣,隻玩“寸符兒”。“寸符兒”隻能三人玩,四人當中輪流著歇空。別人歇空就“相斜頭”(看另一家的牌,幫著參謀參謀),“祥大少”歇空不“相斜頭”,從懷裏掏出小半導體,自管聽戲。“祥大少”聽戲,隻聽淮戲。他總嫌別的戲不如淮戲夠味。可別人都說,那是他別的戲聽不懂。這麼說,淮戲他真懂 了?不見得。“祥大少”聽戲,總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得小小的,就到 耳根上聽,他聽《白蛇傳》,聽《珍珠塔》,聽《合同記》,聽《鍘美案》……一邊聽,一邊跟著哼。一冬哼下來,也沒見他正經八百地唱過一段。但,他依舊是哼。

“祥大少”沒看一回戲。他的錢都盡心盡意往牌桌上送。“祥 大少”玩牌老是輸。

人背時喝涼水都塞牙。媽媽的!”祥大少”恨恨地,罵了阿 Q的名言——可韻味比阿Q差多了。早幾年,可不是今兒的情況。弗時.村上就一張牌桌,上手歸他坐。那時他還是隊長。雖說入冬 就。扛。上棉襖,——這扛字,隻有本地人懂。天冷了,飄雪花了,穿上棉襖,出門遇見,彼此招呼一聲:“也扛上棉襖啦?\"“扛啦!”回答極簡便,就是不喊“穿”字。可棉襖上用不著麻繩。他兩手總那麼叉在腰杆上,挺威風的。天剛透亮,小巷上就響起他的腳步聲,嚓、嚓、嚓……接著就是吆喝:“燒早飯啦——”“燒早飯啦——”

不是說“冬閑”嗎?冬閑是冬閑,你想閑,幹部不讓閑。冬季事兒挺多:上河工。挖魚塘。挑路。做圩。還有上“大型”(大型水利工程的意思,鄉裏人識字少,說簡單點方便)。這“大型”,年年有、每隊抽幾個。苦雖說苦點,可弄得好,一冬下來,能賺個百十斤糧呢——上“大型”,國家、隊上都給補貼的。自知一冬難熬的,或是冬冷沒人“焐腳”的(光棍的意思),在家沒念想,想賺些細糧回來過年的,都爭著要去。“山高皇帝遠”,一個窮巴拉嘰的村子,難得幹部來,權在“祥大少”手上,被抽的,稱做民工。挑一副擔子,一頭打著棉絮卷兒,裏邊夾些吃飯家夥。另一頭捆著擔箕大鍬,擔箕裏綁著個小罐子,黑紅黑紅的瓷。罐裏裝滿了老鹹菜,同樣黑紅黑紅的。不管吃飯,還是喝粥,都拿它當“菜”,那味道噴香,挺下飯的。幹過民工的都這麼說。

民工臨行,隊上總要“送行”。因為,這一去就是一冬。三五個人代表一個隊去的。送行酒多半在隊長家辦。這裏的隊長,自然就是“祥大少”。送行酒極簡單,說不上幾盤幾碟。為主的就兩樣:一是“大麥燒”(當地人用大麥燒釀而成的酒),再一是豬頭肉。“大麥燒”用藍花大碗裝滿。豬頭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塊子,肥顫顫的,堆滿了粗瓷“二郎盆”。這刻兒,民工們便甩開肚子,風卷殘雲,猛吃猛喝。吃這麼一頓不花票子的肉飯,實在是雞子啄石頭——難得。“祥大少”呢,想得挺周全,酒足飯飽之後,丟上一副黑乎乎的紙牌,說是陪大夥玩一回,要去一冬呢!民工們大都上了酒,然而隊長情麵難卻,隻得伸出手去,顫歪歪地摸牌。“祥大少”悠然地打開半導體,伸出兩個指頭放在舌頭上濕一濕,朝牌上一按,那牌便乖乖上了他手中。酒,他倒是留了一手。民工們一走,剩下的酒菜,他自可慢慢消受。這樣,一醒對三醉,“祥大少”自然是贏家。錢,不需現給(民工們多半拿不出),由隊長從各人“大型”的補貼工分中扣除。年終結帳,扣多少,憑隊長的良心。因為,哪個也記不清那天晚上的輸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