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侉子”(1 / 1)

南蠻北侉。“二侉子”不是北方人。

“二侉子”在村上開了個小雜貨鋪。“碗口大的莊子,筷子長的巷子”,倒開了兩三家小店鋪。“二侉子”家鋪子生意獨好。買賣買賣,和氣生財。“二侉子”為人和善,加之鋪子裏花樣齊全,挺迎人的。“二侉子”賣女人用的針、線、滾鞋口用的帶扁子之類;賣男人需的紙煙,“大麥燒”之類;賣家家過日子離不了的洋火、洋油之類。這裏人,稱火柴為洋火,稱火油為洋油。家中念過二三年書的孩子,聽了總是正色地糾正道:“這叫火柴,不叫洋火。這叫煤油,不叫洋油,說過多少遍了,真是!”當爹媽的淡淡一笑,“是啊,說過多少遍了,可那會子都這麼叫的。慣啦。”“二侉子”到底是“二侉子”,四五十歲的人了,挺跟形勢,很快就學會了。碰到小學生來店裏:“侉二叔,買兩包火柴。”“好來,兩包火柴。”那“火柴”兩個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歲的呢,扯著老公調喊:“二侉子,拿兩包洋火!”“好來,兩包洋火。”“二侉子”笑嘻嘻地把火柴遞過去。

“二侉子”在北方當過幾年兵,還是抗美援朝那會子。回鄉之後,“曉得”,到他嘴裏變成了“知道”。一村人覺得希奇。他呢,一樣事情說完了,又總愛說一句:“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掛在他嘴上,成了他的口頭禪。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這裏水鄉地帶,出門見河,雨水盛,河汊裏總是滿盈盈的。這裏人會水不算奇,女人、孩童都能遊水。一到夏季,小猴頭們,渾身赤條條的,泥鰍一般,挨排立在場頭,捏著“小麻雀子”,“嘩啦啦”地往河裏撒尿,之後,“撲通”,“撲通”,竄進清滴滴的河水裏,連影兒都不見。隔了好一會子,才在對岸露麵,一個個水鴨子似的。一甩頭,水珠子四濺,咧著嘴朝過路的行人笑呢。

會水的不算奇,不會水反到希奇了。而“二侉子”就不會水。

有一年,“二侉子”和一個社員一起踏翻車(蘇北常見的一種人工灌溉工具。似風車,隻是不靠風力,無篷。用人踏),踏得悠閑了。哼起了小調:

我送(那個)哥哥(哎)青草河,青草河上(哎)有對鵝,公鵝(那個)前麵鵝鵝叫(哎),母鵝(那個)後麵(哎)叫哥哥,哎嗨喲,叫哥哥。

哼著,哼著,動了心思。腳下沒跟上趟,一個失空,吊田雞了(田雞就是青蛙。翻車踏得不熟的,時常吊田雞。腳無處著落,隻得雙手抓住伏身子用的橫杆。翻車一時停不下,腳伸著被“拐”打得生疼,隻得兩腿盡力往上縮。這不就跟田雞一個模樣了),心一慌,‘‘撲通”,跌進河裏去了。“咕魯咕魯”直往上翻水泡。竄出水麵,喊一聲:“救命!”岸上社員見了隻是笑:“裝得像!”過了一會,社員見不對頭了,下去把“二侉子”拖上岸,已灌得像個蛤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社員,冒出一句:“我不會水,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社員也嚇侉了。

“二侉子”不是不當兵就回鄉的。他不當兵轉到東北一家電廠當工人。那時,他還很年輕。跟廠裏的一個姑娘好上了。一好上,就不可分開。年輕人,難免頭腦發熱。他忘了,家裏在他當兵那年,就給他找了一個姑娘。這一年,家裏來信,讓他回去。父母年紀一天大似一天,想早點把他的事情辦了。到了春節,他沒回去。他娘領著那姑娘到廠子裏來了。兩個姑娘一見麵,抱頭大哭一場。人讓他娘領回去了。廠裏那姑娘懷著兩個月的身孕(連“二侉子”都不知道),含淚送“二侉子”上了輪船。之後,“二侉子”就再也沒能到廠子裏上班。成了家。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有了田地。東北,在他印象裏漸漸模糊了。他再也沒提起過。

“二侉子”老了。頭發花白。他井一爿小店鋪。小錢匣子裏,倒是沉甸甸的。可日子過得挺緊巴。不過年不過節,就別想見葷腥。隻見他一個子幾一個子兒往匣子裏裝,從沒見他取過。有一年,“二侉子”得了肺病。妻想開匣子取錢抓藥,他跟妻大吵了一場。這麼多年來,他們夫妻沒有紅過一次臉。第二年清明,“二侉子”肺病沉重了,死了。“二侉子”的心思,到死也沒對哪個說——

他要去一趟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