俚語說,“三代修個城腳跟。”蔡和尚正應了這話。他爺爺,他父親,勞碌了一輩子,終究是個泥腿子。如今,他卻堂堂正正,進了城做事。他住的蔡家舍碰到城腳跟,成了北郊。
城北郊建了車站,往東,可到安豐、大鄒、鹽城一帶;往南,直下紅星、河口、高郵、揚州等地。車來車往,人來客去。站上頗熱鬧。站前空場上,賣香蕉、蘋果、桔子的,推了木板小車,插著尖尖的木牌,上寫:“進口香蕉每斤一元八角”,“國光蘋果每斤一元”,“黃岩蜜桔每斤一元二角。”畢竟是變了,香蕉之類也講究進口的了。賣油條、蒸飯、豆漿的,搭成了活動的小攤兒。攤主們操一口土話,不住氣地吆喝:“噯,鮮漿熱油條吃啦——”、“蒸飯包油條,一買就走,不誤趕車啊!”想來是攤主們日複一日不停吆喝的緣故,那吆喝聲,頗嫻熟,頗悠揚。似村野小調,很是吸引外地的來人。賣麵條、水餃、客飯的,則有個固定的所在,傍著站北的一麵牆,擺鴿籠似的,砌成一間一間的門麵。白鐵皮敲打成的招牌,掛在店前立柱上,亮晃晃的。
今日供應魚湯麵每碗0.80元
今日供應兩菜一湯客飯每客1.50元
今供應鮮肉水餃每碗1.00元
這買賣,不按斤兩,論碗。即便是客飯,實質也是每客一碗,飯菜合一。說“兩菜一湯”,並非真燒兩個菜,一個湯給你。“兩菜一湯”是說品種,不是數量。店主們是不收糧票的。南來北往的,各地糧票,城裏沒法用。這些店主,或許一輩子出不了巴掌大的城。站前的買賣人中,城裏的極少,以臨城一帶的農民居多。每日裏,車站前吵吵嚷嚷的,為個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起來,糾纏不清的事也不是沒有。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調停,勸解,平息了爭執,各走各的道,各幹各的事去。
蔡和尚便是公家派到站前來管這類事的。公家還給了他一個頗好聽的稱呼,叫“城市管理員”。
每日,起了床,洗了臉,不用吃早飯,便往車站踱來。蔡和尚別好紅膀套子——這是他每天必別的。那三道紅杠,代表他的身份,沒了它,哪個聽他禿頂老頭的呢!多少年了,他的早飯是五奶奶攤兒上的一碗豆腐腦。五奶奶和他家隔不了幾步,老鄰居了。他一到站,五奶奶的豆腐腦便上了小木桌。這,對於五奶奶,早慣了。蔡和尚剛坐下,一隻梅花貓竄到他膝上。“咪嗚,咪嗚”地叫喚兩聲,臥著不動了。極乖巧。五奶奶端上豆腐腦的那一刻,蔡和尚竟在她發髻旁見了那物。他盯著梅花貓直愣神。五奶奶來來去去招呼客人,白棉布褂子,在眼前閃來閃去,白晃晃的。“吃吧,趁熱。”五奶奶輕推了他一下。吃著漂青蒜花的豆腐腦,蔡和尚朝五奶奶說一句:“真鮮。”也不見他丟票子,隻是摸摸膝上的貓,“這貓,啊,這貓……走啦,走啦。”之後幹他的事去。
蔡和尚矮且瘦。自然沒有出過家。所以為舍上人呼為“和尚”,至今單身罷了。加之早謝,頭頂亮滑滑的。
村人中,倒也有些蔡和尚的傳聞。說,一回,蔡和尚貪杯,腳下踩雲步了,有幾個人逗他。撩得他急了,擲下手中酒杯,“看你們神的,我蔡和尚也和……好過。白……”
聽說,蔡和尚年輕時,家中窮得叮當響,他靠拾糞糊口。那時節,北郊水汪汪的,淨是漚田。到初夏,秧苗高竄了,綠綠的,一大片。蔡和尚便用自製的“狗屎鈀子”挑著蔑畚箕,到田埂上拾糞。恰巧,碰上那人。灌溉渠秧棵裏,那水流聲音,似斷似續。蔡和尚心口上蹲了隻貓。叫得他不安,發燥,腳沉。眼前竟白晃晃的,有些糊,有些暈……在他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時,卻力竭了。白色光弧中,他清楚地看到,一隻梅花貓,“咪嗚”一聲,竄出秧棵,消失在灌溉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