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一家之主柳安然,住在正屋的東房間。當地風俗如此,一家之主不住東房間,哪個敢住東房間?!在鄉裏人眼中,東房間是上手,上手為大。正屋當中一間是堂屋,香河一帶的人家都是這樣的格局。正屋的西房間住著柳春耕、柳春雨兩兄弟。前院西邊平頂房裏住著柳翠雲。按說,一個丫頭,住在正屋裏緊騰些,有院門、大門兩道門呢。平頂子直通在外頭,雖說也有門,總不如正屋緊陣。這裏頭看得出,柳安然雖然識字斷文,教過書,也和香河村人一般,重男輕女呢。在一般香河村人心目中,丫頭家,在上學讀書、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均不大重視。他們自認為,女生外相,不管到哪天子,終究是人家的人。

後院草房子裏是磨豆腐的作坊。東間砌著大鍋灶,開三個灶堂口,內邊支的一口大江鍋,是燒豆漿用的漿鍋,其灶堂比平常人家家裏的灶堂要大好多。中間和口邊兩個灶堂均小得多,口邊的最小,灶堂上安的鐵鍋與平常人家煮飯鍋一般。其實,中間、口邊的鍋就是煮飯為主的,早更頭(淩晨之意),不曾燒早飯呢,中間、口邊的鍋會用來過漿,把大江鍋裏的漿往另外兩個鍋裏舀,好給豆漿點鹵。當中一間支著一副石磨子。磨盤放在一張不大的桌子上,靠著磨盤有一隻不大的缸,從磨盤上磨碎的豆漿就淌進缸裏,再舀到江鍋裏燒。磨盤子上支有一個三角形的木架子,推磨用的。一頭套著石磨,一頭有個橫檔,人好抓著順著一個方向用力,石磨就能轉動起來。橫檔上扣著兩條繩子,栓在屋梁上方,成水平。這樣一來,推磨的要省好多力氣呢。西邊一間放著長方桌子,還有幾隻大水缸。長方桌子上堆的是壓榨豆腐、百頁用的木框子,木框子四周有麵,上下無底無蓋,但底板、蓋板均可外上,活動的,便於脫卸,而不致讓豆腐、百頁不得成型。豆腐要壓,百頁要榨。壓,說來簡單,點好鹵的豆漿,倒進裝好底板的木框內,蓋上蓋板,加上幾塊重物件兒,廢棄的磨盤之類最好,幹淨,壓重。榨百頁就煩些了,同樣得有裝好底板的木框子,內底先墊上長長的白粗布,舀一勺漿,放一層布,舀漿要勻,放布要平,要鬆緊適宜。這樣一層一層,一來一回,到了木框口了,蓋上蓋板,用一根長木棍撬著朝下壓,這木棍不用人力,木棍一頭別在鐵環內,力量自然就到了。壓榨多長時間,是有講究的。做豆腐百頁的師傅多半不會說,這牽涉到豆腐百頁的好壞呢。幾隻大水缸,是用來養豆腐的,百頁隻需用濕布裹好,賣出時要多少取多少。好師傅做出來的百頁,一斤幾張都是有定數的,不用上秤稱,數數張數,一篤準。柳安然老先生出手就是這樣。新做好的豆腐不能幹放,得養水存放。粗瓷水缸透氣,養豆腐好,不易變味。這草房三間,是沒有山牆的,間間相通,便於勞作。這新鮮的豆腐百頁,出得作坊,便可從後門上得水樁碼頭,再擺到小船上,劃到外鄉去賣。本村人,一般會上門來拾的。

後院內,靠草房南牆還砌有一個雞窩,外邊一個篾製的雞籠子。當地人沒有不養雞的,小雞仔多半養在雞籠子裏,秋收時節,好抬著雞籠子到割了稻子的稻田裏,讓正在長身體的雞們吃上新鮮的稻穀。鐮刀下總會有掉落下來的稻穗的。小雞仔變成老雞了,變成蛋雞了,就養在砌的雞窩裏了。再放在外邊養野了,不歸家,蛋就不會生在家裏的雞窩裏了。村上細小的,玩躲蒙子(鄉裏小孩子的一種遊戲,跟捉迷藏似類),時不時的會從人家草堆狹檔裏找到雞蛋,就是那些野在外頭的蛋雞生的。再野野,連雞子都會沒得了。所以,老雞、蛋雞的窩是砌好的,固定的。當地人家養雞都是這個樣子的,柳安然家也不例外。

緊靠著草房的北牆,西邊上還砌有一個豬窩,豬窩靠著香河的一麵長了兩棵高高大大的樹木,一棵是榆樹,一棵是槐樹。樹蔭正好覆蓋著豬窩。窩裏有頭卡子豬(半大不小的豬子,當地人稱之為卡子豬),皮毛白而泛紅,望得出來,豬子的食口不醜。家中開個豆腐店,做豆腐的下腳料,自然成了喂豬的好飼料。對於大多數鄉裏人來說,喂頭豬子作用大著呢,過年過節,一家老小的暈腥出在豬身上,添置物件、衣裳等大的開銷也出在豬身上。鄉裏人一年到頭從田裏獲得的糧食,上繳了公家之外,剩下的連口糧都不周全呢,哪談得上用糧食變錢呢?隻有搞點兒副業,養些雞呀、鴨呀、鵝呀,還有豬呀、羊呀……要不然,這日子怎麼過啊!

有人給柳春耕介紹了。“這下子好了。”柳春耕在心頭對自己說。

媒婆李鴨子到柳安然家說了沒幾天,楊家莊傳出話來,人家姑娘要望人。這倒不像從前,從前婚姻大事,信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堂成親前,男女雙方是不得見麵的。如今,畢竟不同了。女方也大膽提出要望人了。這裏的“望”,是一方“望”另一方,不是相互“望”。就眼前的事情來說,是柳春耕送把楊雪花“望”,柳春耕在明處,楊雪花在暗處。

即便這個樣子,柳春耕也還是掩藏不住心中的興奮,心口謔謔(起伏不定的樣子)的,靜不下來。這幾天和春雨夥一塊在棉花田裏打藥水,總想和他說話,可這個死小夥,鬼得很,像似猜透了哥哥的心事,愛答理不答理的,有一句沒一句的,耍猴呢。氣得柳春耕呼呼的,柳春雨噴霧器裏滿桶子藥水上肩膀時,他也不高興幫著捧一下子。一噴霧器打完了,得重新往噴霧器裏倒藥水,再加幹淨的河水稀釋,才好用。滿滿一家夥藥水,蠻沉的,上肩時有人捧下子省勁得多呢,一個人霸王硬上弓,得有把力氣才行。

柳春雨平常做農活就不頂真,他在村小(農村小學中一至五年級齊全的,才叫小學;隻有幾個複式班,年級不全的便叫村小)做代課教師,一年到頭下田有限。再說,他又不及哥哥昆棒(結實、有勁之意),滿桶子藥水上肩沒得人幫忙,還真費點事呢。柳春耕就不同了,長得昆棒不說,個子又矮,這倒討巧了。身子略微往下蹲一蹲,藥水桶子兩邊背帶往膀子上一套,肩膀一竄,便上肩了。這一點,擺在柳春雨就做不到。剛才,換藥水了,要不是陸根水跑過來,還真由柳春耕難住了,掛相呢。三五個勞力在一塊棉田裏打藥水,有男有女的,為這事還不讓人家笑話?!謝天謝地,老大你掛不到我的相,天助我也。不早不晚,陸根水來了,難題一下子解決了。柳春雨別提有多高興了,重新背起噴霧器時,朝旁邊的柳春耕盯了一眼,意思很明了:你不要有事求我!

陸根水是村子上的農技員(鄉裏人識字少,說簡單點方便。農技員說全了該是“農業科學技術員”,夠複雜的,還是減省些好)。農技員在村子裏還是蠻吃香的。農作物的製種育苗、病蟲防治、田間管理,都用得上農技員。莊稼到什呢時候打什呢藥水、施什呢肥料,農技員心裏全有數著呢。大集體講究的是步調一致,統一下種,統一施肥,統一打藥,統一管理。毛主席老人家不說了嘛,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

眼下,正是棉花田治棉蚜蟲的時機,陸根水可忙呢。打棉蚜蟲,用的是樂果,毒性可大了。不懂藥性的,弄不好要中毒。可是怕中毒,不敢用藥,這藥水打到棉花上等於它抵它(沒效果的意思),蚜蟲打不死;如若是不上規矩蠻用藥,那必然會造成藥傷,蚜蟲死了,棉花也死了。因而,這樂果與水的配比是有講究的。陸根水就負責把這套辦法教給打藥水的。要曉得,村民們不曾像陸根水到公社農科站培訓過,不懂原理的,你跟他們講知識不行。況且,他們識字少得很,你講多了他們聽不懂,也聽不進去。也多虧陸根水腦子靈,想出個好主意。他讓打藥水的用樂果瓶蓋子為計量單位,一噴霧器的水,配三瓶兒蓋子樂果,蚜蟲重的配三蓋子半,不能再多,也不要少。一噴霧器的水要滿。有人會問,瓶兒蓋子不一樣怎兒辦?不會不一樣的,樂果這樣毒性大的藥水,隊上都是由農技員統一保管的。散在外邊,被哪個想不開的喝了,要死人的。就是這樣,每年總會聽說,某某莊上的婦女為個什呢事情,一時想不開,喝了藥水,死掉了。存心尋死的,打藥的時候,偷偷倒一點,藏了帶家去,哪個也不會發覺的。更多時候,倒不是偷藥水想尋死的,是想留著自家的小菜地裏用的,碰到事情想不開,一性之頭,從家裏牆旮旯拿出藥水,一仰脖子全倒了進去,沒得人當時發現,藥性很快遍布全身,不死有鬼呢。

香河村原先有七個農技員,一個生產隊一個。新支書香元上任之後改了,說是為了減少村裏的工分支出,七個農技員一下子減成了一個。香元把七個農技員放在頭腦子裏反複盤,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盤來盤去,留下了陸根水。在支書香元眼裏,根水夥不錯,人長得蠻精幹不說,做事也麻利,更為要緊的,在七個農技員裏頭,就數他最懂行。要負責這麼一大攤子事呢,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可不行,得有真本事。這一點,陸根水是讓香元頂放心的了。這樣一來,農技員陸根水就由原先隻是個三隊的小隊農技員,一下子變成香河村的農技員,成了大隊幹部。村上人見陸根水媽媽來娣子都說,祖墳葬得好啊,祖墳上冒青煙啦!來娣子客客氣氣地和人家點點頭,回道:“香元支書器重,香元支書是我家根水的大恩人呢。”

蠻懂事,蠻聰明的陸根水卻做下了不懂事、不聰明的混賬事。弄得他媽媽來娣子尋死賴活的不說,弄得香元支書臉上無光。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柳春雨發狠要報複哥哥,為在棉花田裏打藥水差點出洋相。他正尋思呢,機會來了。楊雪花家放出話來,要“望”人。柳春耕心裏原本“謔謔”的,等到真要上場子亮相了,又有點兒五點六點的,不得安神了。這不,今兒在棉田打藥水,柳春耕過一會子就跑到兄弟跟前問,“要換水麼?”不一會子又跑過來,“要配藥不?”柳春雨心想,這些事情,你從來也不曾替我做過,做這些事,我也不為難。你這般殷勤,肯定有什呢有求於我。於是,柳春雨拿定主意,先漺漺柳春耕,不睬他。非讓他投降,說出求我有什呢事情。這麼一想,柳春雨不免有些得意起來,矮冬瓜,下回子你才不出我洋相呢。

矮冬瓜是柳春耕的綽號,村上細小的、大姑娘,開起玩笑來都這麼喊。柳春耕也不好當真,更不好翻臉。細小的不懂事,你跟他們有什呢計較頭,丫頭片子,沒得搭訕,跟她們也頂不起真來。說實在的,這麼大的小夥了,哪個心裏不發毛,偶爾和丫頭們鬧鬧,心裏或多或少也好過些。都是人哎,哪個不想有個婆娘焐在跟前唦。這一點,男將們最有數了。所以,村上的男將們不怎麼喊柳春耕的綽號,喊矮冬瓜,傷良心呢,人家就是為這個不曾有婆娘呢。柳春雨自然更不敢喊了,隻有和哥哥鬧別扭、不痛快的時候,才在心裏暗暗地罵幾句,殺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