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河村,一村七個生產隊,一百三四十戶人家,靠龍巷兩邊住定。家前屋後,栽上幾棵楊樹、柳樹,間或,也會有幾棵榆樹、槐樹、苦楝樹。春來楊柳泛綠,濃蔭覆蓋,如煙似霧,整個村子全籠在綠蔭裏,成了個綠色的世界。村子算不得大,扳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自然也就能道得出各家姓什名誰。一家辦事,熱嘈一村。哪家姑娘出門子,哪家小夥訂親了,想瞞也瞞不住。就連夫妻間的私房話,弄不好也會一傳十,十傳百,鬧得滿村皆曉,好不叫人難為情。更有些厚臉皮的小夥,與剛過門的新娘子調笑起來,海口誇得更大:“新娘嫂子哎,不怕你新來初到,我也知你的根底。”“你能曉得些什呢唦?”新娘子有些不服。“你家嘛,大門朝南煙囪朝天,新馬桶靠鋪邊,我家大哥哥睡西邊,你新娘嫂子睡東邊……”沒等小夥子說完,有人插話:“怎兒睡反了?”(本地鄉俗,一張床,男將兒睡東邊,女將兒睡西邊,以示男人為一家之主)“我那大哥有點怕婆娘!”小夥子笑嘻嘻地朝新娘子做個鬼臉子,像在問,“你家的情況,我曉得怎麼樣?!”臊得新娘子粉嘟嘟的臉盤子紅得什呢似的,“呸!嚼舌頭!”新娘子邊罵邊趕快挾了給男人做的鞋底,收起針線,抽腳便走。新娘子曉得,這些小夥要是再“葷”起來,話就不能入耳,難聽了。這是笑話。不過,村上人知根知底,確實的。
村上有一爿豆腐坊,一家代銷店。豆腐坊擺在村東頭,也就是龍巷的龍頭上;代銷店位居村西頭,自然是龍巷的龍尾上了。鄉裏人日子過得緊巴緊巴的,平常無事不大往這些地方去的,所謂眼不見,嘴不饞,能省則省,粗茶淡飯慣了。這是說的平常無事,要是家中來了人,到了客,那豆腐坊、代銷店還得去。香河村人省歸省,當用不可掐(掐,當地人讀“kān”,削減,省掉的意思)。老輩人留下的規矩便是如此,哪能不懂禮數呢。於是,到村東龍頭上豆腐坊裏拾上幾方(方,形狀作量詞)豆腐。買豆腐,不叫買,叫拾,再現的是買賣雙方交易時的場景,店主人多半是從養水的缸裏、桶裏拾出豆腐,放進買主的瓷盆裏,亦或淘米籮裏,然後擦擦手上的水,接過幾枚鉛殼子。很多時候,不是現錢交易,手頭不便當呢,沒關係的,欠賬。如此一來,拾倒比買更貼切了。至於“方”字,跟“塊”同義,鄉裏人叫“方”叫順嘴了。再到村西龍尾代銷店裏打上一斤“大麥燒”,有這兩樣,便可待客了。若是講究一點的,再到村西龍腰上,譚駝子家抓兩條活蹦亂跳的刀子魚,紅煮,白燒均可待客。
村東,龍頭上,是老先生柳安然的坊子。柳安然家屬一隊。早年間,燒了副對子,半途改道,才開起了豆腐坊。老人家生有兩男一女,大兒子柳春耕,二兒子柳春雨,一個女兒柳翠雲。柳安然老伴去世早,這三個孩子全靠他既當老子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拉扯成人。原想,孩子們一個個大了,該省省心了。非也。
村西,龍尾上,是三奶奶家的代銷店。三奶奶家屬四隊。三奶奶一家四口,二兒子叫“二侉子”,“二侉子”的婆娘李鴨子,三兒子叫阿根夥,還有一個丫頭叫琴丫頭。據說,三奶奶原本有一個大兒子,很小就死掉了。算起來,三奶奶家還是軍烈屬呢,她家男將是死在部隊上的。
與柳安然家一比,三奶奶家沒有一個有正正規規的名字的。其實,在香河村,難得有正正規規的名字的,柳安然原本是個教書先生,識字斷文自不必說,於是乎,給自己的細小的都正兒八經地起上名字。這等要求,擺在一般人家就難矣。做娘老子的,鬥大的字識不得半籮筐,哪有能耐給自己養的細小的取名字唦。再說了,鄉裏人哪有那麼多的講究,光起個正正規規的名字管什呢用,莊稼地裏要能做活計,會過日子才是正兒八經的呢。於是乎,香河一帶,沒結婚成家的男孩子均叫什呢什呢夥,喊起名兒,便是“春扣夥”、“鴨根夥”、“狗夥”、“虎夥”五花八門;沒過門的姑娘均叫丫頭,平日裏一喊,“春丫頭”、“英丫頭”的,甚至“鴨丫頭”、“狗丫頭”都有。本地鄉俗如此。
這幾天,柳安然的豆腐坊裏可熱嘈啦。按說,這不過年不過節的,有什呢好熱嘈的唦?!有人給柳安然家大夥說媒了。聽說,說媒的原是想給老二柳春雨做介紹的。可柳老先生不答應:“成何體統,成何體統。”老先生用意很是明了,老大柳春耕二十五六歲了,要不是長個五短身材,早該成家立業了。老二才二十出頭,晚個年把不打緊的。這種事情,該是老大先,老二後,長幼有序嘛。
香河一帶,青年男女,先戀愛後結婚的有,戀上了結不成婚的也有。但,先結婚後戀愛的更多。他們的婚事,幾乎由媒婆“承包”了。說媒,當地人稱之為牽紅線,原本是件好事。如若說得好,青年男女之間便能架起座“鵲橋”,兩人姻緣一線牽;如若說得不好,那便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誤了雙方一輩子。在當地說媒的,大致有三種情況:一是“三姑六婆”的媒婆,二是成人之美的“紅娘”,三是男女雙方主動拜托的“月老”。略微有些個社會閱曆的都曉得,這“紅娘”、“月老”在人們心目中的印像還不壞,均有成就美好姻緣的動人故事。而這“媒婆”,怕是三者中頂叫人憎恨的了。媒婆多數靠三寸不爛之舌做“謊媒”。媒婆們抓住男女雙方的心理,一味地甜言蜜語、天花亂墜,把雙方均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神氣活現的,結果是越往好處巴(盼望之意),越是大失所望,巴來巴去,落得個婚姻不幸,男女雙方均大呼上當。因而,媒婆也時常遭到小夥姑娘們的斥罵:
“媒婆,媒婆,
牙齒兩邊磨。
又說男方家中富,
又說姑娘似嫦娥。
臭說香,
死說活。
騙走我家二斤豬肉一斤麵,
外帶兩隻大白鵝。”
久而久之,為防止說謊媒,當地人會先讓媒婆望望主人家家神櫃上三樣物件:鏡子、秤、篾尺。這裏頭用意十分明了:一為告訴媒婆,主人家心似明鏡,家境富裕,有秤稱糧食,有尺量布匹;二為暗示媒婆,要以這三樣物件去與對方權衡一下,照一照黑白,稱一稱輕重,量一量長短,是否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這裏頭,雙方均忽略了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就是從來不去問男女雙方對親事是否願意。即便如此,媒婆在一對新人成婚前及成婚的喜日,均是受人敬重的。不管男方家境是貧是富,三頓酒是必請的:請媒酒、待媒酒和謝媒酒。一次都不能少。不僅如此,請媒婆吃飯前,每回都得備好了“禮”。多半有這樣幾樣:二斤豬肉,兩條魚,雙份茶食。難怪當地有“好吃做媒”一說。
這刻兒,四隊上的媒婆李鴨子正翹著二郎腿,坐在柳安然家堂屋裏大桌子旁邊,邊喝著紅糖果子茶,邊向柳安然介紹鄰村楊家莊某個姑娘的情況呢。李鴨子,不就是龍巷西頭“二侉子”家婆娘、三奶奶的兒媳婦麼?正是。她雖說嫁到香河有幾年了,可自己還不曾開懷(尚未生育之意)呢,到蠻喜歡給人家說媒的。正是人們常說的,百人百性子,百人百喜好。
“柳先生,我說的這個丫頭,大名楊雪花,今年二十三,高高挑挑的個頭,瓜子臉長長的,眼睛大大的,長得一張乖巧的嘴,能說會道。一條烏黑的長辮子,跟翠雲丫頭的差不多長,蠻討人喜歡的。”
“二十三,好像歲數不小了嘛,是實足年齡,還是虛歲唦?”柳安然不曾過多聽李鴨子說姑娘的長相。他心裏有把尺,漂亮不能當飯吃。更何況自家的大夥長得就平常,將來娶個標致婆娘回來,未必壓得住,若是壓不住,則未必是好事情。
“虛歲,是虛歲。二十三與春耕夥配正巧呢,你沒聽人家說麼,男大三金山靠銀山。”媒婆李鴨子身子朝大桌子對麵的一家之主抬了抬,連忙三地說。
“嘴會說不會說倒在其次,不曉得田裏農活可拿得出手?”柳安然邊問話,邊從大桌子上拿起鐵殼子熱水瓶,舉手要往李鴨子的茶缸裏加水。李鴨子連忙接過熱水瓶,“不客氣,不客氣,自己來。”給茶缸裏增過茶之後,李鴨子喝了一口,才接過老先生的話題,“這個丫頭,農活沒得話說,栽秧、薅草,收稻、割麥、拔菜籽,挖墒、挑河、上大型,樣樣活計精得很,在楊家莊的丫頭裏頭是數一數二的好手呢。”
柳安然和媒婆李鴨子正說著呢,老大柳春耕、老二柳春雨兄弟倆背著打農藥的噴霧器,回來了。
在香河一帶,像柳春耕這樣,二十五六歲還不曾成家的,少。村上跟春耕一般歲數的,細小的都跟在老子後頭溜了呢。一到中飯市、晚飯市(鄉裏人的說法。細細想來,這“市”字,用得蠻巧妙的。市,買賣之意隱含其間。到了飯店賣中飯了,賣晚飯了,自然也就到了吃中飯、晚飯的時候了),龍巷上,大人、細小的一個個捧了個飯碗,蹲在一塊,邊吃飯邊說閑話。一望,便可曉得哪個細的是哪家的。大人南說江北說海,細小的也仄頭斜腦地聽。聽的時辰長了,碗裏的飯菜沒有了,便會到自家大人藍花大海碗裏扒。大人說得正起勁呢,也就沒工夫理會細小的了:“去去,自己腿子斷了,不能家去盛啊。”一雙筷子一該(撥開的意思),細小的手上的筷子該掉下來的有,該得細小的哭聲嗚啦的也有。從大人碗裏扒不到現成飯,細小的隻好捧著自己的小二碗,家去。
柳春耕自己也懊惱,老子個子蠻高的,老二個子也不矮,就連翠雲丫頭身材也是生得高高挑挑的,唯獨到自個兒變成了“五大郎”。除了身材矮一點,其他,哪塊也不差似人啊,濃眉大眼,虎背熊腰,渾身的疙瘩肉,勁鼓鼓的,哪樣農活拿不起來?!可就是沒得姑娘看中,弄得他老子心事重重的,好像自個兒要打光棍了似的。這打光棍可不得了,鄉裏人講究的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連個婆娘都沒得,還談什呢“後”不“後”的唦。自然是“不孝”定了。柳春耕心裏急得像熱鍋上爬的螞蟻,又說不出嘴。每日裏,勞作了一天到家也不多話,吃了夜飯上床,也不高興和春雨夥說閑話。
柳春耕家正屋三間,朝南向,紅磚砌成的空心牆(當地人的獨創,砌實心牆費磚,自然也就費錢,鄉裏人沒那個實力,變著法子也要把牆砌起來),大洋瓦蓋的屋頂。這在村子上就上數了。香河村,多半是土坯牆,草屋頂。也就是他老子柳安然早年是個教書先生,手頭有點兒積蓄。此外,砌得起這樣房子的隻有村子上的幹部了。柳春耕家正屋背對香河。前麵土坯牆圍成個院子,挨西邊搭了個小平頂,也是紅磚空心牆,頂是水泥澆的。靠正屋砌了個樓步梯子,一個抬階一個抬階的,從樓步梯子可上得平頂上。這平頂的好處,一到夏季就望得出來了,其他時候不覺得。
前院牆上開了個大門,正對正屋的堂屋,門不是木板的,是用柳條和蘆葦混編而成。大門一開就是龍巷。院子裏靠南院牆,一字排長了三棵苦楝樹,樹怕是有了年頭了,枝枝叉叉都伸到院牆外,龍巷上去了。正屋後身並排著,還有一進,三小間,土坯草房。前後兩進之間,兩頂頭用雜樹棒子圍了起來,也算是個後院了。正屋的堂屋不僅有前門,好通前院,也開了個後門,通後院。後院的草房與正屋一般格局,也是開著前後門,前門通正屋,後門通香河的水樁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