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黑白,不見縱橫了。
反觀葉翔,炎夏裏仍是衣衫整潔,紐扣一路扣至喉結,卻不見一絲汗漬。在我沾沾自喜,安於一耦的時候,他已經步步為營,潛入無聲,逼我至絕境。
重勢輕子,能攻善守,運籌帷幄。這是老爺子給葉翔的點評,到我時隻得一個字:“唉。”這一歎有些蒼涼,我慚愧低頭,偷偷摸著後腦勺紅腫高熱的頭皮,覺得那裏微顯凹陷的一塊,說不定就是老爺子在我小時候就拿戒尺抽的。
小我三歲的少年,被當家人誇讚,也隻是露出得體的微笑來,讓人看了覺得他是真的為這稱讚而開心,卻又不驕不躁,進退得體。逢人看到便要暗讚一聲謙遜有禮,榮辱不驚。現在想來,葉翔那時應該是真的沒有多少開心,把我這灘爛泥踩在腳下實在輕而易舉,不費神得到的東西又哪裏值得他開心。
如果這一切都是葉翔的安排,我又怎麼會躺在這裏。捅人一刀再把人救活,葉翔不是會做這種無用功的人。他更喜歡一刀致命,幹脆利落,不留禍根。
床邊的男人看起來也是近而立之年之年的人,拿著水果刀笨拙地削皮,硬是把一個圓潤的球形削成了不規則多邊形,嘴皮子還一直動個不停。托他的福,我算是明了了眼下的情況。
陳樹多半死了,而我還活著。我還活著,在別人的身體裏——他叫林樹。
終於能夠走動的時候,我艱難下床,避開了值班查房的護士,和一直守在床邊的眾人,進了病房內的衛生間。
衛生間陰暗潮濕,白天仍要開燈。刺眼冰涼的白光,益發顯得鏡中人形銷骨立,麵色慘白如鬼。解開睡衣領口往下拉,蒼白消瘦的胸膛上,心口的位置邊,一個榆錢大小的紫紅色傷疤十分顯眼,就是這個槍傷,讓林樹死了,我活了。
額頭抵在鏡上,我嗬嗬低笑:我懷抱著再見葉翔一麵的心情死去,想向他求一個理由……但看著鏡中陌生蒼白的臉,隻覺這一切無比荒誕可笑。
問什麼?不過曲終人散場,成王敗寇而已。有窮寇莫追,也有鳥盡弓藏。
我頂著這般陌生的一張臉上門,不會被打出來才怪。而且葉翔真要除我……我又何必一頭熱地跑上前礙那人眼。我隻是眼睛一閉一張,再醒來卻是三年過去。白雲蒼狗不過如此。
三年,足夠讓肉化白骨,麵目全非了。在那人心裏,我這個胖子又有多少位置呢?原本就不曾放在心上,死後更像被翻過的日曆,誰還能記得撕下的一頁被扔到什麼位置呢。
優雅高貴,氣度不凡。年少時我覺得遇到葉翔是我最大的幸運,後來明白,其實恰恰相反,於是我有了求不得苦。人生在世,總有一些心之所向卻無能為力的事情,譬如無法選擇的出身,離你而去的人,流逝的時間,別人的嘲笑,不可避免的死亡……以及,無可救藥的喜歡。
我的人生在世,短短二十餘年,已是害人害己不淺。不可避免地死亡之後,冥冥之中,我又重回這輪回之中,看來神明也知道:下地獄於我反是解脫,所以送我重回塵世,要我經受凡塵欲望的苦痛。
人生在世,即有欲求,求之不得,豈不苦惱?
林樹已經解脫,我卻還要在他這皮囊之中苟活下去。
做好青幫的當家,讓青幫更加強大。這是我奮鬥了十餘年的目標,如果我還是陳樹,如果我還在那個位置,那麼我的餘生,也將圍繞這個目標而活。這個擔子和我的血脈連在一起,縱被壓的直不起腰,也不能舍棄。葉翔橫插一手卸下了這個擔子,我覺著身上一鬆,卻也血流不止——這擔子早成為我血肉的一部分,動則傷筋動骨,元氣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