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還沒有睜開雙眼,但我已經感覺到今天與以往不同。可能是由於鑽進我眼皮裏的亮光,或者是滲入潛意識裏的噪聲。不同於平日裏輕柔的聲音――水壺的燒水聲、裹著襪子的腳丫輕踏在地毯上的聲音、收音機裏發出的微弱的背景聲――身邊的一切都變得更加嘈雜和尖銳。高跟鞋踩在硬質瓷磚上發出的哢嗒聲、大嚷大叫的聲音、咚咚聲、蜂鳴聲、磕磕碰碰的聲音敲擊著我的大腦,就像一隻啄木鳥拚命地在木頭上鑿洞。這是醫院的聲音。伴著腦子裏轟隆一聲,我立刻明白過來我在哪裏。我回到了現在――不管這個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但我不知道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會變成什麼樣,誰又會出現在我眼前。我豎起耳朵聽,試圖留意更輕柔、更細微的聲音。是有人在呼吸嗎?我不知道。等等,那是什麼?一陣沙沙響和輕微的拍打聲。是在翻頁嗎?難道有人在我的床邊看書?還是有人在看我的日記調查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睜開眼睛。一,二,三……打開。但它們一動不動,仿佛永遠閉上了似的。我很想伸手揉一揉眼睛,就像剛從一覺美夢中醒來那樣,可我的四肢似乎在罷工,於是我又嚐試睜開眼睛。漸漸地,我感覺我的左眼皮動了動,露出一條縫隙,陽光瀉入眼簾,整個腦子裏都是白晃晃的一片。我猛地再次把眼睛閉上,等待那些在我腦海中舞動的光線停息下來。沒錯,我可以做到。我能睜開眼睛。我必須這麼做。我再次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而這一次,我的左眼幾乎完全打開,右眼微張著。我感覺仿佛有一隻一千瓦的燈泡正直射我的眼睛,但是我沒有閉眼睛;我瞪大雙眼,忍著痛眨巴著眼睛,不由自主地滲出淚水。我眨了眨眼睛,感覺淚珠順著我的臉頰滾落下來,流向耳朵,最後掉在枕頭上,慢慢地,世界開始漸漸變得清晰。雪白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燈。天花板分成方格狀,那盞熄滅的燈奇醜無比。我向右瞥了一眼,緞帶般的光線透過土灰色的百葉窗照進來,讓這個房間感覺更加令人心情舒暢。這時,我身邊有個人靠了過來,一張麵孔出現在我的正上方。先是傳來一陣吸氣的聲音,然後是“我的天哪!她睜眼睛了”,隨即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緊緊地捏了捏,我也盡可能用力地回握著那隻手。“柔伊,聽得到我說話嗎?柔伊,我是媽媽。”“呃呃呃嗯。”“等等,先別說話,我去叫人。”隻聽見一陣腳步聲跑遠了,然後又越來越近,“我馬上回來,你可以嗎?”“呃嗯。”腳步聲再次漸行漸遠,門口走廊裏傳來興奮的說話聲。然後,許許多多的腳步聲朝我走來,不一會兒,我的床邊圍了好幾個人,他們在陽光下輪廓分明。他們一邊盯著我看,一邊喋喋不休地談論我的情況,好像我不在場似的,此時我感覺自己就像動物園裏的一隻動物。當他們交頭接耳的時候,隻有兩個聲音能聽得清。“媽……爸……”我費力地從幹燥的喉間擠出這兩個字。“噢!柔伊,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媽媽一下子撲向我,試圖給我一個溫柔的擁抱,卻情不自禁地把我緊緊摟在懷裏。我也非常渴望伸手擁抱她,但我身上的肌肉似乎在罷工。“嘿,媽媽!”我隻好對她說道。我想知道我到底怎麼了,人在哪裏,為什麼在,以及最重要的是,生活有沒有發生一絲一毫的改變。艾德依然死了嗎?還是說一切隻是一場夢?我已經分不清事實與虛幻了。但我知道他們會告訴我的,現在我隻需要重新適應清醒時的狀態。當醫生們在我身邊轉來轉去的時候,媽媽牽起我的手,溫柔地捧在手心。我身上有許多導線和引線將我與各種顯示器連接在一起,電腦打印出的布滿線條、圖表和數字的紙張在屋子裏飛來飛去。一切都圍繞著我展開,但我此刻並不想知道這些,因為無關緊要。“媽媽,”我輕聲說道,她朝我俯下身體,以便能聽得更清楚,“你能扶我坐起來嗎?”媽媽點點頭,按下一個按鈕,病床便慢慢地向上翹起,我也隨之坐了起來,將眼前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差不多了,摩根太太,”醫生說,“我們需要先做幾項檢查,請不要過多地打擾她。也不要讓她太累。”然後大家紛紛離開,屋子忽然間安靜了。媽媽提心吊膽地坐在床邊。“我們還以為要永遠失去你了,親愛的。”她說道。她的聲音沙啞,眼中閃著淚光。她頓了頓,看看爸爸,然後又看看我。她黯淡的眼神裏充滿了擔憂,“你――你還記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顯得很遲疑。我點點頭,脖子很僵硬,“你是說艾德,對嗎?”“是的,親愛的。”“是的,媽媽。我記得。艾德死了。”我心裏很肯定他還是離開了我,當這句話落在我們身邊的時候,屋子裏一片寂靜。我呻吟了一聲,痛苦實在難以承受。“噢,親愛的,對不起!千萬不要太傷心,你才剛醒。”媽媽輕撫我的頭發,我的臉頰貼著她柔軟的肌膚,“你還記得你出了什麼事嗎?”我?我記得自己渾身濕透、濕漉漉的葉子、頭痛、耀眼的光、尖叫,然後當我醒來的時候,就回到了過去。我搖了搖頭,“記不清了。”“你把腦袋給磕了,親愛的。你在――收拾園子,天正下著雨,你肯定是滑倒了,然後才撞到頭的。是簡發現了你,她下班後順路去了一趟你那兒。她很擔心你。幸虧她去了,不然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我們不知道在你痛不欲生的時候你對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她不由得抽泣起來,話音戛然而止。“桑德拉。”爸爸語氣堅定地說道,她驚訝地抬起頭,“別說了。”“是,抱歉,親愛的。我隻是說――你當時還是很傷心。我們一直都非常擔心你,自從――”她頓了頓,但我知道她要說什麼――自從艾德去世之後。她坐直身體,撫平被子上的褶皺,“總之,你昏倒了,然後就一直在這裏。”“我在這裏有多久了。”媽媽又低下頭,然後看著我,“差不多一個月了,親愛的。”一個月?我在不到四周的時間裏重溫了我過去二十年的生活?這似乎不太可能。“啊!”我有太多話想說,卻又不能宣之於口,隻能發出一聲感歎。媽媽又瞥了爸爸一眼,我能察覺到還有其他事。“怎麼了?是什麼事?”“你在說什麼?”但是媽媽的撒謊技術太差勁了,她也心知肚明。屋子裏頓時一片沉默,我們坐著麵麵相覷,都在等對方說話。他們會說什麼呢?是關於艾德嗎?是關於我嗎?自從我住院之後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嗎?我再也忍不住了。“說吧,快告訴我!”我大聲喊道。他們都嚇了一跳,一臉錯愕的樣子。爸爸先開口了。“嗯,是有件事。”他頓了一秒,卻像一輩子那麼長,“是關於寶寶的。”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個房間似乎都傾斜了,我緊緊地抓著床邊,擔心自己會摔下去。“寶寶?”“是的,”媽媽說,“你的寶寶很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覺得我快吐了,於是我立刻用手捂住嘴。“天啊,柔伊,你怎麼了?”媽媽從她的座位上一躍而起,一邊拿起一個硬紙盒放在我的下巴下方,一邊把散在我臉上的頭發往後捋。我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我幹嘔了一下,但沒有吐出任何東西,過了一會兒,嘔吐的感覺消停下來,我又靠在枕頭上,感到筋疲力盡。“我不知道寶寶的事。”我輕聲說道。媽媽倒抽了一口氣,伸手捂住嘴巴。“可是……”她頓了頓,“噢!老天啊,柔伊,我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而且很擔心孩子的情況。”她說道。她的話如同激流般滔滔不絕,“我的意思是,在你們倆曆盡千辛萬苦之後終於有了寶寶,我們以為你一定知道了,所以……”我剛剛得知的這個消息讓我們全都大吃一驚。一陣巨大的沉默橫亙在我們中間。我懷孕了。“幾……幾周了?”我問道。“醫生說差不多有十二周……”我的天哪!十二周。我開始拚命地回想,試圖弄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在我昏倒的時候,艾德已經去世兩個月了。加上從那以後的四到五周,這就意味著我懷孕的那天一定是我們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天,也就是按理說本不該有的那一天……“我的天哪!我成功了!”我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一般,但是媽媽卻還是聽見了。“這是什麼意思,親愛的?”“沒什麼,媽媽,對不起!我的心裏亂糟糟的。”我衝她微微一笑,她也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她看起來仿佛想說些別的事,卻又改變了主意。剛才發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議了,我突然很想一個人靜一靜。於是我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幾分鍾,直到我聽見爸媽站了起來,打開了門。他們悄悄地走出去,身後的門也隨即關上,然後周圍一片安寧,終於有時間思考了……我回憶起最後那一天。我一直很肯定地認為艾德能活下來,而且我之所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