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憂慮,卻也忍不住撲哧一笑:“好小孩兒,人前裝模作樣的,背後卻這般憊賴,我不信你會爬樹。”
聽了這話,他不做聲,隻顧看著她笑,她也隻是掩嘴而笑。
李紈不知道自己那幾天是怎樣過來的。那時候,大夫搖著頭告辭的話她聽不懂,哭得和淚人一樣的眾人呼喊的話她聽不懂,什麼都不懂。
為什麼不睜開眼睛?你不是說好了要帶蘭兒去爬樹麼?
大家見她神色有異,唯恐尋了短見,日夜派丫鬟仆婦看緊她,晚上睡覺也時刻聽著動靜。她就像行屍走肉一般,遞過飯來吃,遞過藥來喝,隻是不哭一聲兒。後來還是賈蘭摔了個大跟頭哭得撕心裂肺,她才茫然地回過神來,走下床把他緊緊摟在懷裏,淚宛如斷了線的珠子熱烘烘直遞到賈蘭頸窩裏。
自那以後她便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不僅僅是身上的,頭上的,更是臉上的眼睛裏的。她出身清貴,又生下了賈蘭,老太太可憐她寡婦失業的,月錢份例都足足加了一倍,同自己和邢王二位夫人比肩。
賈母與眾人玩得興起,直到深夜牌局才散。回去的時候,就連碧月也有些不忿:“巴巴兒地請奶奶過去是做什麼的?又不給個位兒,奶奶怕是站得腿酸。”
李紈道:“什麼大事,少說些罷。”
素雲冷笑一聲:“還不是看人下菜碟兒?原先奶奶掌事的時候,個個和西洋點子哈巴狗一般,說不盡那知疼著熱的。早先這光景,還沒等奶奶皺眉兒,早就把小幾兒送過來了。”
碧月暗中掐了素雲一把,李紈卻隻作沒聽到。回到院子後,卻發現看著賈蘭的大丫鬟豆兒在門首夠頭夠腦的,疑惑道:“你在這裏做什麼?蘭哥兒睡得如何?”
那丫吐吐舌頭又縮回去:“我方才聽到有響動兒,就出來看一看。蘭哥兒早睡下了,之前還哭著找媽媽哩,半天才哄好。”
李紈點點頭,本想去看看賈蘭,又怕燈火晃了他眼睛隻得作罷。
第二日清晨,李紈還迷迷糊糊的,外頭不知怎的吵嚷起來。她才坐起身,碧月卻是麵無人色地衝進來跪下磕頭道:“奶奶大事不好了!蘭哥兒……蘭哥兒在池子裏淹死了!”
真個是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雪水來。李紈如遭雷劈,猛地一把抓住碧月道:“你說什麼瘋話!我的蘭兒好好躺在他房裏,你沒得咒他做什麼!”
碧月哭道:“都是豆兒那個賤蹄子,昨晚蘭哥兒不見了也不做聲,隻顧埋在肚子裏。方才二奶奶問她,她卻說怕你罵她,隻敢偷偷地找。半路遇到幾個巡夜媳婦問話,都說‘什麼蘭哥兒草哥兒的,哪裏有眼睛瞧到他。’等她摸到池子邊上時,哥兒已經泡腫了。”
李紈一口氣沒能吊上來,轟地滾下床去。
待她再度睜開眼,身邊已經圍著許多人,個個都麵有悲戚之色。唯獨王夫人死死盯著她眼睛,冷硬道:“既是沒死,我便回去了。我自福薄,不知招了什麼喪門星,珠兒的一點血脈也留不住。你若是這樣一睡不醒,倒少許多煩惱。”說罷拂袖而去。
王熙鳳見王夫人震怒,也不好久留,隻得低低對李紈道:“太太這是傷心糊塗了,你不要往心裏去,好好看開些兒。”然後忙忙也跟著王夫人去了。
眾人安慰一番後,也紛紛離去。這回再沒有人刻意看著防她尋死了,她的死活已經沒什麼要緊,一個女人倘若接連失去了丈夫和兒子,也失去了活著的權利。
房裏空蕩蕩,唯有碧月素雲在旁低聲哭泣。忽然賈母身邊的鴛鴦來了,她握著李紈的手,拿帕子拭淚道:“大奶奶你且丟開罷!老太太本想來,卻是怕見著你傷心,祖孫倆哭壞了身子卻是值得多的。太太那邊你也不要顧慮,她也是一時堵住了,待時日久了也是一般。”⊕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