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與城市化
發現了上海話的非同尋常的文化價值,進而發現了上海人魂係上海話,不知其他的上海籍讀者有何感想,我則是大大鬆了一口氣。從今往後,我可以放心大膽地宣布自己是上海人,而毋需有半點疑慮,一絲懦怯了。
當然,作為一個上海人,對僅僅肯定“上海人”不是個向隅虛構的幽靈的結論,還是不能感到滿足的。既然上海話作為一種文化存在意義那麼重大,難道上海人對它的生長發育沒有一點功勞?雖說方言的產生是許多客觀因素隅然湊合的結果,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但難道上海人隻是“出門摔一跤,撿個金元寶”的幸運兒?中英南京條約開辟為通商口岸的廣州、廈門、寧波、福州,以及先後淪為外國殖民統治的香港、澳門,與上海的人文條件有許多相似之處,為什麼卻不見另有一種新方言脫穎而出呢?原因自然是多方麵的,但若完全排除人的主觀能動性,恐怕也說不圓。我想,在方言的形成上,人的主觀能動性的體現,不是一些人的有意的追求、提倡,而是整個人群的特殊素質的潛在影響。方言是這個文化群落的特殊素質的一種表現形態。
上海人到底具備哪些特殊的素質呢?
我沒有對上海自開埠以來的方方麵麵人文景觀作過深入的調查研究,隻能就幾十年耳濡目染之皮相發表一些隨感,以期拋磚引玉。
但我覺得在討論這個問題前,應該先強調一下“特殊素質”這一概念的規定性。我從有些文章或交談中看到、聽到的關於上海人種種特點(無論優缺點)的議論,似乎失之寬泛。不是說上海人身上沒有這些特點,而是這些特點也可能出現在廣州人、北京人、成都人乃至外國城市居民的身上,並非上海人所專有。這些特點的總和,構成了上海人的素質,也就是上海人目前的生存狀態與心理狀態。我在以後的篇什裏也會提到上海人某方麵的素質,但它們不是“特殊素質”,不是上海人得以與其他文化人群劃分出來的界線,不是上海人的文化價值的立足點。所以,第一步要把非特殊素質篩選出來。
譬如,常有人說上海人好看熱鬧,我在1981年寫過一篇微型小說《路口》,就描寫了其中的荒誕。“文革”中,幾個吃飽了飯沒事幹的知青,相約來到大馬路的十字路口,蹲在一個陰溝洞蓋旁往裏看。很快,後麵有人圍上來,問看什麼。他們說,一隻白老鼠。人越圍越多,他們悄悄地從人群內撤
出。在外麵兜了一大圈,回到那裏,見路口人山人海,還聽見圈子中央有人在喊:“出來了,頭露出來了!”寫到這裏,我本來的結尾是:“他們也不禁迷惑起來。”後來,編輯認為這樣寫,誇張得有些不太合情理,於是,我就改成一句感歎:“多麼偉大的愚蠢啊!”小說發表後,被多次選載、評論,說
明讀者對上海人身上這種近乎荒唐的特性是認可的。但後來我看到歐·亨利有個短篇,寫一對新婚夫婦上教堂去結婚,見門口有許多人圍著看熱鬧,便全身心地躋身其中,以致忘記了到教堂來的目的,由此可見,美國人愛看熱鬧絕不亞於上海人。以後據我觀察,有此種嗜好的也不限於城市居民。農民在公路邊的田裏耕耘,路上有汽車駛過,往往會自覺地拄著鋤頭柄,對汽車行好一陣注目禮,不需要有誰下口令。隻是農村地廣人稀,不像城市人看熱鬧容易形成氣候,造成聲勢。看熱鬧也許是人的天性,廣義地說,看電視新聞,聽廣播,看電視劇、電影、戲劇,都是看熱鬧。台灣的高速公路出了一起車禍,美國一個小城抓獲了一個販毒集團,管你什麼事,但大家照樣守在熒屏前看得津津有味,哪天不看會覺得少掉什麼似的。假想的“白老鼠”不過把平日散在各處的這種荒誕集中起來而已。但即使意識到這種“偉大的愚蠢”,一點也不會改變人們的生活習慣,到時候,人們依然興致勃勃、心甘情願地去看熱鬧,人們將這種生存狀態叫“消遣”或“娛樂”。沒有消遣和娛樂的生活是多麼枯燥、多麼可怕!所以,隻有看熱鬧的方式低級與高級的區別,愛看熱鬧是人之共性,是永恒的。隨著人的文娛生活的豐富,也就是隨著看熱鬧的方式的日益高級化、多樣化,低級的“看熱鬧”在人們生活中所占比重自然會顯得越來越少,從事低級“看熱鬧”的人自然會顯得越來越蠢。公路上車輛來往繁忙,在路旁耕作的農民就失去了抬頭觀看的興趣。在上海,近兩年一幢幢高樓像雨後春筍般地平地升起,有興趣湊在籬笆牆上看一兩個小時打樁、澆混凝土的“看熱鬧”愛好者就屈指可數了。我斷言,“白老鼠”的把戲再也引不來大批的閑人,因為圍觀高鼻子、藍眼珠的外國人的現象早也已在上海絕跡。這並不是說,上海人已經不再愛看熱鬧,愛趕浪頭了,但可以證明,愛看熱鬧,不是上海人的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