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偉大的“情人牆”(1 / 2)

偉大的“情人牆”

除去一般城市居民的心理特點,又除去中國南方人群的心理特點,上海人身上還能剩下什麼“隻此一家,別無分店”的素質呢?

我想來想去,想到了一點,就是文化創造能力。

凡文化都是人創造的,反過來說,凡人群必有文化創造能力,怎麼能把“文化創造能力”列為上海人特殊的素質呢?但上述定義是從廣義上說的,從狹義上說,個人與個人,人群與人群,時代與時代,文化創造能力的強弱高下自有很大的不同。這裏說的文化創造能力,是指無論從縱向還是從橫向看,都具有明顯創意的行為指向。這種創意行為指向還不是現在流行的“領潮”一詞所能概而括之的。“領潮”還有恰逢機遇的意思。“領潮”的行為固然大多具有創意,但也有並無創意,隻是從他方模仿而來,或舊翻新,卻在此時此地被視為新鮮時令貨的。而創意行為也並不都能恰逢機遇。這些行為從表麵上看,似乎與傳統沒有明顯的借鑒與繼承關係,在同時代中也往往標新立異,孤芳自賞,不為其他地區的人們所認同。倘聯係到中華民族是個背有沉重的曆史包袱的民族,是個拒斥創新,習慣於“代聖人立言”的民族,以往的許多文化史上的革新運動常常打著複古的旗號,那麼,上海人這種敢“第一個吃螃蟹”的精神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在我所看到的表現上海人這種文化創造能力的現象中,外灘的“情人牆”是最為典型的。

“情人牆”曾經是那樣地名聞遐邇,堪稱上海的一大景觀。記得在80年代初,我去見北京來的兩位編輯,他們問我往外灘去怎麼走。我提出陪他們到外灘去觀光,他們說白天不去,要晚上去。我說晚上江邊沒什麼燈,黑魃魃的大樓無景可看。他們說,我們不去看大樓,大樓以前我們來上海看過,我們去看人。爾後他們嬉笑著問我,聽說到了晚上,外灘防洪牆旁都被一對對男女占滿了,相互之間插不進一個拳頭去,是不是這樣?我說,這有點誇張,但也差不多。他們不禁大驚小怪地問:“那可怎麼談對象呢?”我一時被他們問得茫然起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從那時開始,我才知道這個在上海人看來十分自然的現象,在外地人(哪怕來自首都北京)心目中是很怪異的,足以吸引他們興致勃勃地去參觀、驗證。以後,我對此事留了心,發現並非這兩位文化人特別好奇,大多數外地人都對此有濃厚的興趣,其興趣恐怕不亞於日後人們蜂擁去看穿比基尼泳裝的健美表演。隻差沒把它編成順口溜廣為傳唱,例如可編成:“上海一大怪,處對象江邊挨個排。”直到三年前,《正大綜藝》做到上海的節目,趙忠祥還特別提到了“情人牆”,其實“情人牆”那時在上海已是曆史的餘響了。

因為有了外地朋友的視角作參照,“情人牆”的非同尋常之處才在我的意識中凸現了出來,使我要追究這一現象背後的意義。因而,我現在相信,在文化史上,“情人牆”並沒有時過境遷,它將永葆青春。我和同時代的上海人都曾做過“情人牆”上的一塊磚。今天,隻要讓我們重新置身到這樣的

情境中,便能深切體會到上海人文化創造能力之偉大。

產生“情人牆”有這樣兩條客觀原因:

第一是上海人生存空間的狹小。上海人普遍住房條件窘困,當其時也,兩代人或三代人同居一室之中習以為常。男女青年到了談戀愛的年齡,如果上對方家裏去,就必須在那些家人的目光關注下呢喃低語、眉目傳情,其尷尬可以想象。無奈何隻能到戶外去。那時的公園,除了盛夏,晚上一般都不開門。即使夜公園開放期間,黑燈瞎火的地方也經常有“文攻武衛”戰士、民兵、糾察、聯防隊員來巡邏,以保證公共場所不受精神汙染。情侶們在避人處作的一些親昵舉動,若在照來掃去的手電筒雪亮的燈柱裏曝光,引來的麻煩,也許足夠讓臉皮薄者尋死覓活,讓意誌弱者破罐子破摔。這種悲劇,在那時並非沒有發生過,盡管讓今天的妙齡青年聽起來好像天方夜譚。其時又沒有咖啡館、酒吧、舞廳、迷你影院可泡,故而情侶們大量涉足的活動場所隻有馬路,於是“蕩馬路”就成了談情說愛的代名詞。(今天這個詞也像“情人牆”一樣從曆史舞台上退隱,取而代之的是“找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