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求新求變與見異思遷(1 / 3)

求新求變與見異思遷

我認為上海人是“以上海話為內心言語”的文化人群,一位朋友對此有不同意見。他認為情況恰恰相反,當他用言語同人交談時,習慣使用的是上海話。在一定的場合,必須使用普通話時,他或許會說得疙疙瘩瘩,出現表述的困難。但他一人獨處,閱讀、寫作、思考問題時,他聽到的內心的聲音,則是標準的普通話。所以他認為上海人是以普通話為內心言語的。

這位朋友對文化人類學素有研究,他的異議不禁使我惶恐。他說的情況的確存在。正如葉聖陶先生所說,作文就是寫話,落筆的時候,內心需要默讀,遇到不順時,要一遍一遍地讀,讀到感覺順暢了為止。我此刻一邊寫字,一邊就在默讀,而默讀的聲音,地地道道是普通話。這道關口如果繞不過去,“內心言語”的說法(盡管我認為有點“標新立異”,十分得意)就隻好放棄了,對“上海人”的定義也隻好重起爐灶。

但經過一番緊張的思考,我覺得還是闖過了這道關卡。關鍵是要對“內心言語”再作定義。並非沒有說出口來,但內心能聽到的言語就是“內心言語”。“言語”,按《辭海》中的解釋,是“指人們的語言實踐,即個人運用語言的過程或產物。索緒爾首創語言與言語相區別的學說.認為言語 (parole)是人類語言機能(langage)的個人部分,是心理物理現象,它區別於作為心理社會現象的語言(langue),即語言機能的社會部分。爾後,言語一般被用來指稱語言的個人變體,言語中除包含社會公認的語言體係外,還體現人們運用語言的具體特征,如發音的過程、特點,表達的風格、技巧,以及偶然發生的非語言因素等。言語亦有被用來專指言語行為、言語作品或言語作品的表達形式的”。文縐縐地那麼一大套話,我的理解是,言語是有個性的,所以它適宜於表達情感。語言是無個性的,所以它可以用來作縝密的思考,作理性的表述。上海人在作思考時聽到的內心聲音是普通話,正說明普通話對上海人來說還是規範的語言而不是內心的言語。一旦他動起感情來,上海活就會從內心噴湧而出。關於這一點,我在前麵《上海人魂係上海話》一篇中已有詳述,不再贅言。

然而這位朋友的話倒提醒我,在今天看來已相當成熟的上海話,也許還隻處在初級階段。過若幹年,說不定麵貌還會有大變化。恐怕還不能像中央政府對香港的政策,保持50年穩定不變。難說,實在是難說。

因為有種種跡象表明,上海話的地殼層已出現了裂縫,變革的岩漿正在地底下悄悄地湧動。

第一個跡象是我們的下一代——上海的第三代或第四代移民,他們的普通話已說得相當純熟,純熟到日常口語中普通話的比例已占到二分之一左右。我們這一代說普通話吐字不準,翹舌音不翹舌音,前鼻音後鼻音,“王”和“黃”等都分不大清楚,即使發音準了,四聲也常常會搞錯,所以,平時說話不大願意講普通活,恐怕出洋相,普通活就漸漸變成了內心的聲音。在他們這一代,這問題就基本上不存在了。他們可以把普通活和上海話說得一樣流利,甚至更流利。他們在學校裏無論上課下課,是回答提問還是同學間交談、打鬧,基本上說的是普通話。隻有回到家裏,應答我們大人,才用上海話,這個上海話也不純粹,裏麵會自然而然地夾進不少普通話。譬如,我兒子就願意用普通話叫我們家長為“老爸”、“老媽”,不像我們小時候叫家長為“阿爸”、“姆媽”,這倒不是學港台派頭,而是這樣說他們覺得可以同普通話接軌,更為順口些。在我們青少年時代,少數幾個操著南方口音普通話的同學,都是幹部子弟,顯得與眾不同。在他們這一代,這已習以為常。最近我到兒子就讀的中學去,在校園裏看一群群男女學生在前麵走,嘰嘰喳喳地說的都是這種普通話。恐怕平時操純粹上海話的學生夾在其中反顯得有些“老土”了。10多年後,當這一代上海人長成,占領了上海社會的各個角落、各個層麵,上海話的麵貌能不發生變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