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麵子·台麵·皮子(1 / 2)

麵子·台麵·皮子

上海人講實惠這一點,已多有議淪,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看法。其實.上海人還是很講麵子的,有時愛麵子甚於生命,遑論實惠了。

上海話裏有個曆久不衰的詞:“上台麵”,凡事都要上得了台麵,這是每個上海人下意識裏對自我形象的要求。這個詞後來被改造了用進毛澤東同誌的著作中,“要把問題擺到桌麵上來”,因此而推廣普及,一度為全中國男女老少所熟知。但上海人說的“上台麵”,不僅僅是可以上桌麵論理,或做出的事情經得起放到桌麵上去討論、衡量的意思。自然,各方發生了利害衝突,上海人喜歡采取的辦法是請出中間人或權威仲裁者來,把衝突各方拉到一起,把問題在桌麵上攤開來談.達成某種協議。這在過去的年代有個切口式的詞,叫“吃講茶”。這個詞當然是早就不通行了,年輕的上海人未必聽說過,但這種辦法還是慣常在采用的,用以解決鄰裏矛盾、單位裏人事糾紛等,早些年叫“民主生活會”,這些年叫“調解”。“調解”就是“上台麵”。上海人喜歡“上台麵”,可能因為上海人一般體弱.不像北方漢子粗壯,動不動可以用拳頭解決。上海人一貫是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的,以保護自身的弱。不過“調解”不是“上台麵”的全部。“上台麵”還指出席正規的禮儀場合,舉止得體。以後又泛指在一切公眾場合能談吐文雅,進退合度,經得起眾目睽睽的挑剔。上海人這樣看重“上台麵”,差不多將它作為處世做人的最高標準,是因為上海人從進入或降生於上海灘那一天起,就被割斷了與自然的聯係,而時時刻刻被提醒他是個社會人。他要生存下去,活得自在,首先要應付的不是大自然,而是由同他一樣的社會人組成的網絡。“上台麵”第一要確定自己在這網絡中的位置,第二設法以最少代價最小阻力改善自己的位置。故而“上台麵”一說既包含有對秩序的尊重與遵守,又包含有搶占秩序中最佳點的主觀能動性。而道德其實就是秩序的派生物,是秩序的內心化,所以“上台麵”自然而然地包含了對一個人的道德評價。

上海人這種“上台麵”意識,開始時不太自然,不太成熟,尤其在中國人傳統的崇尚表裏一致,文質彬彬(《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的目光看來,顯得花裏胡哨,奇出怪樣。早年的上海職員,再寒酸,出門的一套像樣衣服不能少。付不起燙衣錢,回家來就脫下西裝褲,放在枕頭下.靠頭顱的重量去壓出兩條筆直的“電車路”。這種把一家一當穿在身上,乃至到了“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地步的生活方式、觀念,長期來一直被人們(包括上海人自己在內)作為笑柄。但是,嘲笑歸嘲笑,上海人還是恪守著這一條。西裝革履,一直被上海人視為有身份的標誌,後來發展到將“革履”作為“先生”的代稱、昵稱。革履者,皮鞋也。以鞋代人,上海人不以為忤,反以為榮,說起來上海人也異化得可以了。與這種重外表重麵子的觀念相應的詞,在上海話裏還有“噱頭”,“蹩腳”,“賣相”,“模子”(有說這詞便是從櫥窗裏的木頭時裝衣架演化而來)等等。上海人隻重外表、隻重衣衫的壞習慣,流弊一直至今。報上以前曾不止一次曝光過,專為外賓提供服務的高級賓館、友誼商店,門衛把黃皮膚、黑頭發的華僑或亞裔外賓拒之門外,卻把他的白皮膚高鼻梁的秘書、跟班放了進去。有不止一個上海作家寫過文章,說她(他)應外國友人之邀上錦江飯店等高級賓館去,因為衣著受到警衛人員的輕侮。這些不愉快的事,今天當然不可能發生了。上述場所,每個人都可以昂首自由進出,不會有人上來過問。從表麵上看,上海人以貌取人的脾氣似乎有所改善,單位裏、社交場合,人們(特別是女人)相互之間比較衣著、暗地較勁的習氣比先前緩和。這也許與近些年來,上海人在衣著方麵有些“看不懂”有關。第一“看不懂”是上海市民的收入與外地某些城市乃至鄉鎮的居民相比,明顯有所下降,外地人的“皮子”反比上海人挺括了,上海人再難以從服飾上把上海人與外地人區分開來(盡管前不久的電視直播談話節目中,還有女士宣稱她能夠一眼從衣著上分別上海人與外地人,但依我這個向來對服裝很少留心的外行眼光來看,實在發現不了她身上的服飾有什麼典型的上海特色),出於自我保護意識,上海人不再強調這方麵的優勢。第二“看不懂”是發達國家和地區的居民,衣著越來越隨便,追求舒適,回歸自然,不拘小節。好端端的衣料要洗得發白了再做衣服,名日“砂洗”;新西裝的袖管肘彎處要加兩塊補丁,稱作“乞丐衫”,是為時髦;運動衣褲、旅遊鞋,價錢比做工精良的西裝革履還昂貴,美其名日“休閑”;還有裏層的內衫要比外套長的新式打扮,好衣褲上麵剪個洞,拖出幾條布片的“崩克”新潮……上海人傳統的衣著觀念一次次受到挑戰,弄得人眼花繚亂,暈頭轉向,使上海人對外表評價的自信心大跌,因而在這方麵出語謹慎,態度暖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