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車風景線
如果讀者同意我的說法,人是上海第一景觀,那麼,擠車就是這景觀中非看不可的景點,上海西藏中路延安東路口的“大世界遊樂場”,曾有過一句頗為豪邁的廣告語:“不逛大世界,白來大上海”。這句廣告語,已經在無情的現實麵前人老珠黃過時了。但倘若套用過來:“不擠公交車,白來大上海”,這話倒還沒有過時。而且一般來說,進入大上海,很少沒有擠過公交車。即使你出門代步都乘出租汽車,在馬路上經過,也很難不看到別人在擠車時的那種火爆場麵。因此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來到大上海,難能不擠車。
但對一個難得到上海的外地朋友,盡管擠過車,就像遊迪斯尼樂園的高空纜車一樣,對那分緊張刺激有了切身的感受,然而,因為一上來就被那股颶風般的氣勢所震懾,所以很難對這分風景有個全麵的深刻的了解。就是天天上下班擠車,擠了十幾年乃至幾十年車的上海人,因為每次都是以非常實際、功利的態度對待之,與對象(擠車)的心理距離太近,也許可能從技術上總結出許多頗為實用的經驗(例如筆者就曾經總結出一條,看車輛慢慢靠站時,盡量站在抱小孩的婦女旁邊,因為司機一般會將前門停在她的跟前,這是在機械、冷漠、焦躁、惡作劇掩蔽下的都市的人道主義。我試過幾次,成功率很高。又如上海人冬天往往喜歡穿尼龍或真絲麵的滑雪衫,這樣既緊身,胳膊動起來靈便,又能減少擠車時的摩擦係數。還有對三個車門的巨龍車,上海人喜歡往中門擠,因為中門上車可往車廂兩頭走,上的人是三道門中最多的,同時,前後門售票員鞭長莫及,便於吊車),然要對這景色作審美觀照,則缺少那分閑情逸致。生活中缺少的,藝術便有用武之地,跑來拾遺補缺。我前些年寫過一個短篇小說《章魚彩色的觸須》,就以擠車為場景。今天翻出看看,還有點意思,以下抄錄幾段,以饗讀者。不是說這篇小說寫擠車特別精采,而是抄自己的文字沒有版權問題,不會引起官司,又可王婆賣瓜一番,何樂而不為,請讀者鑒諒。
……
車身貼著人群慢慢地擠過來,人群貼著車身不情願地向後退去。一片“嗒啦嗒啦”的響聲,幾百顆鈕扣在車側鋼板上歡快地跳躍,像暴雨第一陣砸在地上的雨點。引擎已停止吼叫,喇叭也沉默著,無聲的慣性威嚴地向人叢中挺進,把片刻前紛亂的怨言咒語都碾得粉碎,嵌進輪胎淺淺的花紋裏。司機是個老手,盡管那指甲塗得紅紅的。她知道慣性巨大的震懾力,每個血肉之軀表麵的緊張、激動與憤怒,在鋼鐵的外殼麵前,都隻是玩具衝鋒槍裏噴射出來的紅火。站牌外人頭占滿的寬兩米長十米的地帶,悠悠地被推進的慣性削去了將近一半。
……
三個車門前,虯結著的人群就像巨大的章魚,伸出無數條彩色的觸須。在這樣的狀態下,似乎每個人的個性都被那個有目的整體淹沒了,除了擠上車去,再不可能有別的意誌顯露出來。然而,這隻是表象。如果你的觀察力不願淺嚐輒止,陶醉於那個整體散發出來的鬧哄哄的氣息(從某種意義上說,有目的整體正是利用觀察力的這種惰性,來造成它十分強大不可一世不可擊破的神秘效果),那麼,你就會發現,個性在幾乎不容思考的瞬間,在四麵八方沒頭沒腦的擠壓之下,不僅沒有被淹沒,而且以一種經過壓縮更為精神更為強烈的方式表現出來。
……
你看那個穿著淺棕色牙簽條粗花呢西裝的男青年,顯然對贏得同齡異性的目光有特別的敏感。他踏上車門第一級踏梯,就側過身子,背部頂住了車門的一邊,伸直的雙臂撐住了車門的另一邊,作了一個長達兩秒鍾的停頓。在這個停頓中,在他前麵的人進入了車廂的昏暗中,成了與他有一小段距離的背景。在他後麵的人跨不上踏梯,晃動的人頭變成了模糊的前景。他凸現了出來。他完全知道自己的優越的位置,又很瀟灑地將身子往上彈了兩彈,臉側向車外有個小小的亮相。然後帶著他捕捉到的異性羨慕的目光消失在車廂裏,矯健的背影還曇花一現地閃示了他的滿足。
在這一幕輕喜劇的映襯下,下一幕的悲劇就更令人悚然心驚。一個“騎士”護衛著他的“公主”好不容易在人叢中冒出頭來。“公主”的前腳剛踏上車,嬌軀突然往後一仰,倒在“騎士”的懷裏。這種軟弱無力的身姿是極其自然,極其優美,極易叫人愛憐的。“騎士”的胯部不禁扭動了兩下,富有節奏感,用時興的話說,還真他媽的有男子氣。似乎是出於無意或是由於慣性,一隻女性的筋脈隆起的纖瘦的手朝那牛仔褲臀部銅牌上狠推了一下。“騎士”在突然的打擊下身子側彎成一個弓形,填補這個空間的是一個倔然地升起來的女人的瘦削的身影。頭發披散著,也許是剛在廠裏洗了澡。一件郵遞員製服顏色的綠呢上裝,一條黑白大格相間的毛料長裙,中跟皮鞋。那女人在臨拐進車廂前突然回過頭來,也許是聽到了此時已落到她身後的“公主”或“騎士”的嘟噥,那對尖利的眼睛,額頭、眉心深深的皺紋與刀削似的癟陷下去的兩腮,活脫一個複仇女神。